想想剛在齊思鄉見面的時候,她帶著三雙鞋子,一人一雙,就把他的凍瘡給治好了。再想想剛到基地,她自己穿著薄薄的棉衣,把自己唯一的棉襖給自己裹著,為防透風,中間還攔一根腰帶,聶衛民就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沒有給資本主義迷惑過,不是沒有懷疑過父親所堅信的國際共產主義,可是,只要一想起永遠年青漂亮的媽媽堅守在這間院子里,他就怎么地,也要回來。
非但自己回來,他把一直想滯留美國,不肯回國的洪九也給帶回來了。
陳麗娜因為聶衛民談對象太早,一下飛機就要結婚,有點兒生氣呢,好吧,一看他跪在院子里,哭的像個孩子似的,氣就又沒了。
那怕八十,有娘就還是孩子啊。
「趕緊起來吧,你女朋友不是在那兒,你哭什么哭啊,丟人不丟人啊你。」陳麗娜說。
聶衛民抱著陳麗娜的腰,搖頭,就不肯起來。
聶工看洪進步倆夫妻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連忙解釋說:「還是孩子嘛,孩子,正常的。」
洪九就在客廳窗戶旁站著,家里新換的鋁合金門窗,她只覺得混身都在起雞皮疙瘩,看了半天,悄聲跟她媽說:「衛民咋這樣,肉麻死了,那女的頂多就比他大個七八歲吧,他咋跪著叫媽。」
當然,下意識里,又不是生了聶衛民的,久招男和洪九,都沒把陳麗娜這個婆婆當回事兒。
久招男說:「看著就行了,這個女人跟孫工沒法比的,但只要是養母,就架不住孩子喜歡,對吧?」
陳麗娜太年青了,藏青色的真絲襯衣,束腰的直筒褲,皮帶上綴著亮晶晶的細鑽,這女人的一身打扮,就放在美國都不輸那些時尚人士。
一頭長發光澤靚麗,一進門,拿個手絹兒一扎,就在臉盆里洗手了:「洪部長,今天就在我家吃飯?」
洪進步聽說陳麗娜家的飯好吃,而久招男呢,包頭人,茶飯真的很一般,他就說:「那就在你家吃一頓?然後衛民就跟我們回烏魯吧,咋樣?」
這是把聶衛民當成他們家的所有物了。
陳麗娜和聶工,今天真切的,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白菜把自家辛辛苦苦養大的豬給拱跑了的滋味兒了。
聶衛民跟衛星倆不知跑哪兒去了,人都找不見呢。
聶工跟洪進步聊了幾句,說:「抱歉,你們坐著喝會兒茶,我去幫小陳做飯去。」
「聶工,咱得提前說好,我閨女結婚了可不做飯啊,這樣,我們倆家兌著出,我家的阿姨給她做半年的飯,你叫小陳給她做半年,怎么樣?」久招男突然就說。
要他不說這句,聶工畢竟老父親嘛,也高興兒子成個家,就順理成章的給辦婚禮了,至於孩子歸誰姓,聶衛民的孩子生出來,他就是要上天,聶工也不管。
但這句突然就把聶工給惹燥了:「啥叫讓小陳做飯,洪九自己沒長手嗎要小陳做飯?」
洪九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會做飯。」
「不會就學,學不會就去吃屎,我愛人,憑啥給你們做飯。」突然,聶工就罵臟話了。
洪進步還沒反應過來呢,久招男直接拽起姑娘就走了,什么話也沒說,但只看她的臉色,已經憤怒到極點了。
陳麗娜在廚房里正熱菜呢。
因為聶衛民要回來,她燉了肥肥的紅燒肉,還有大盤雞,還有聶衛民最愛吃的黃燜,一樣樣的,都是在冰箱里凍一凍,越熱就會越入味的菜。
而手指粗的粉條呢,是她早上走的時候泡好的,現在往黃燜里一扔,裹上汁子,甭提多筋道了。
就聶衛民愛吃的綠菜,她今天全給拌成沙拉了。
她拌沙拉,喜歡一半沙拉醬,一半番茄醬,拌出來酸酸涼涼涼的好吃。
端了一大盆的沙拉正拌著呢,見洪進步全家啥也沒說就走了,陳麗娜說:「你同學副部級啊聶工,沒你這么罵人家的吧?」
「你沒聽見嗎,那個女人居然要你在衛民結婚後去給她閨女做飯,我家是娶媳婦兒,不是娶祖宗。」
「聶工,冷靜下來咱們再談,不打不成交情,我們先走了啊。」洪進步進來道別,好吧,臉都沒地兒擱了,得虧涵養好,沒跟聶工打起來。
聶工把陳麗娜一拉:「洪進步,大清亡了沒關系,我家這是公主,正兒八經的,血統最純的公主,以後幾個孩子,誰他媽進門都要跪,沒她他們能長這么大嗎,以後我也不准她在再做,聶衛民,給我做飯來。」
吼了幾聲,闖了禍的小孽障聶衛民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陳麗娜要捂都捂不上聶工的嘴。
而且,聶工激動的都不會說話了:「欺負我可以,怎么能這么欺負你啊他們。」
聶衛民騎著自行車,帶著聶衛星往農場跑呢。
倆人畢竟五年沒見過了,衛星都成大姑娘啦,黑啾啾的皮膚,扎的高高的馬尾辮子。
「你又要去找小紅姐姐。」聶衛星說。
聶衛民就說:「你見過她?」
「沒有,而且大姨全家也搬到礦區去住啦,現在農場只有外公外婆,小紅姐姐不在的呀。」
聶衛民其實挺生氣的,賀軍強那個油頭滑腦的貨,從一出國就開始四處亂跳騰,有一陣子,聶衛民聽說他和台灣人走的很近,再一陣子,他又跟馬來人走的很近,總之,就沒有好好讀過一天書。
但是,他嘴滑會說,可以通過劉小紅的導師聯絡劉小紅,據他說,劉小紅對於自己曾經住過的農場和基地,那叫一個鄙視,現在滿心里裝的都是出人頭地。
當然了,這樣的人聶衛民見過不少,就比如賀軍強自己,在國內的時候慫著呢,乖著呢,見誰都喊老師,說起什么都是感謝祖國感謝黨。
可出國了,天天嘴里叫囂的都是十年傷痕,都是祖國沒有人權,說起自已呆過的礦區來,叫那是什么,共產主義高壓下的怪物圈。
聶衛民鄙視賀軍強,所以連帶著,也不喜歡劉小紅了。
但心里說自己不喜歡,可一到基地,跟養順的狗一樣,他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就得往農場邁。
聶衛民剛進家門就把在國外穿回來的t恤和牛仔褲脫了,換上的還是他高中的時候油田中學發的運動服和運動褲。
小伙子嘛,去農場,在乎啥形象呢。
結果,剛到陳父家門上,他就見一個大姑娘從里面走出來了。
她穿著一件特俗特花的的確涼襯衣,下面是條跟他一模一樣的運動褲。
頭發亂挽著,手里端了一盆豬食。
在相遇的那一剎那,聶衛星指著說:「哥,看啊,看啊,小紅姐。」
聶衛民只看了一眼,天啦,自己身上這條褲子膝蓋都是破的,至於背心兒,圈兒都破了,還泛著白呢,就他的頭發,好久沒理也太長了點,這樣子咋見人。
而劉小紅呢,手里端著豬食盆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花襯衣,十年前的款,還是跟孫多余一起做的同一件兒,至於那件運動褲,上面全是補丁。
更可恨她的頭發,從回來就沒梳過,頭上好比頂了個雞窩。
聶衛民扭過自行車就跑,劉小紅也是轉身就往家里頭奔,兩人都差點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