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掃了一眼屋子里的景象。
黛玉斜斜倚在小榻上。
迎春、探春、寶釵圍坐在兩旁,惜春正扶著一面鏡子,手里捏了個簪子,像是在試頭飾。
而她們跟前的小桌子上,擺滿了吃食。
什么糖炒栗子,府里頭常做的點心,還有瓜子,茶水……還有兩三盒像是從外頭買來的吃食。
「這是……?」寶玉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很快恢復了心神,笑道:「怎么都在林妹妹這里?也不叫上我。」
「林姑父送了些吃食給姐姐,說是些稀罕玩意兒,姐姐便將我們都請來了。」探春道。
「林姑父人在姑蘇……」寶玉一愣,心中忍不住嘀咕,這是如何送來的?而且那位姑父,並不大像是會做這樣事的人。
「快快坐下吧,杵在那里像什么樣子?」幾個姊妹里頭,倒也只有探春敢這樣教訓寶玉了。
寶玉點點頭,坐下了,視線卻止不住地往黛玉身上瞥。
進了春日,黛玉也脫下了皮襖鶴氅,換上了一身楊妃色的襦裙,色彩妍麗,將她過分白皙的面孔襯得緋紅了些。
透著十足的靈氣。
黛玉被瞧得有些不快,微微沉下臉,問:「表兄來做什么?」
「我、我是來給妹妹送東西的。老祖宗原是讓翡翠來的,是我想著妹妹,便親自來了。」寶玉笑得熱切。本想是從黛玉這里討個好。
黛玉卻更覺得有些不快。
寶玉的口吻、行徑,都總叫她覺得輕浮了些。她對寶玉多有避讓,原想著寶玉應當也能有所察覺,可誰知道這人還是一頭熱地硬要往跟前湊。
「送什么來?」迎春在一旁問。
寶玉擔心她們誤會,便忙道:「是打墨齋里頭買的點心,老祖宗吃了,便遣人給你們都送去了些。」
迎春不說話了。
其他人也沒再開口,一時間氣氛多有些奇怪。
寶玉忙打開了手里的盒子,往黛玉跟前遞了遞:「妹妹可要嘗一嘗?這東西買得不容易。說是墨齋如今賣出去的吃食,都是以數計的,多的都買不著的。」
這樣的姿態,若是換了別的姑娘,早該覺得感動了。
越是不容易買到的東西,卻越是惦記著自己,往自己跟前送。那可不招人心軟嗎?
但黛玉卻始終神色淡淡,指著桌上的吃食道:「巧了,這些也正是墨齋里頭買的,說是還有兩樣沒拿出來賣的。一個叫什么花盞龍眼,一個叫什么杏仁佛手。」
「怎么可能?」寶玉失聲道。
雪雁笑了笑,在一旁插嘴道:「寶二爺是不知道呢,那墨齋乃是和侍郎家里頭的產業,那招牌還是皇上親筆題的字呢。」
寶玉訥訥道:「不是說八旗子弟不許經商的么?」
「如今變了呀。」雪雁笑吟吟地道。
「可,可那個和侍郎,同林姑父……」
「乃是至交好友呢,所以這墨齋、榮寶軒有了什么新鮮玩意兒,都送我們姑娘這兒來了。」雪雁還是笑吟吟的。
「榮寶軒?」寶玉又是一愣。
「是呀,榮寶軒也是和侍郎家中的產業呀。」
寶玉訕訕地閉了嘴,突地覺得手里頭的盒子有些燙手了,更不敢去瞧黛玉的面色了。
原以為是什么稀罕東西,忙不迭地捧過來,卻見人家這里多的是呢。
寶玉心下有些沮喪。
目光晃來晃去,又落到了惜春的手上:「那是什么?府里頭做的新首飾?真好看。」
惜春擺擺手,忙放上了桌:「是林姐姐的,不是我的。」
寶玉悶聲道:「榮寶軒的?」
「正是呢。」探春幾人都不知曉寶玉的心思,還笑著應了聲:「這榮寶軒當真不同……做出來的首飾,實在精巧。誰見了都喜歡得不行。」
寶玉更覺得坐不住了,只滿腦子想著,和侍郎,和侍郎……
那人年輕得很,又生得光風霽月,還這樣有手段,早早踏入官場,混得風生水起,連賺錢也不落人後……
從前寶玉尚且不覺得自己整日憨頑算什么,如今細細一想,卻覺得心里頭如同窩了團火,燒得五臟六腑都不是滋味兒了。
沒個對比還好。
現如今,人家像是天上掛著雲彩,他倒像是地里頭的泥巴了。
林妹妹那樣靈巧的人兒,又哪里還有他湊上去親近的份兒?
寶玉連與姊妹們笑鬧的興致都沒了,於是也並未在碧紗櫥多留,匆忙地回去了。
等回了院子里頭,才想起來,那盒子還抱在懷里呢。
他松了手,懨懨地坐在了院子里的凳子上。
這會兒正巧賈政來了,見寶玉一副不知想什么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今日可有讀書?」語調中已經是壓抑著怒火了。
寶玉不僅沒答,反倒還問:「父親,如今朝中那個和侍郎,怎么做起生意來了?」
賈政冷聲道:「他身負大才,如今皇上交給了他一樁大事去辦。開恩讓他開個鋪子,算得了什么?」
身負大才。
受皇上賞識。
寶玉又瞧瞧自己。
見了父親都還覺得害怕呢。
寶玉徹底焉了。
賈政見不得他這番模樣,抬手便要揍他。
寶玉哀叫一聲,忙站了起來,痛苦地滿心想著,今日實在是個糟糕透頂的日子啊……
父母。
兄長。
那都是她從前不曾接觸過的東西。
盡管早在姑蘇時,便已經收到了不少物件。
凈是些帕子、扇子、衣裳……都不是什么貴重物件兒,但每每總叫雪雁落下淚來。
雪雁曾經數次想過,她的母親、兄長該是什么樣的人……但真當人到了眼前,雪雁又微微慌忙了起來,唯恐這就是一場夢。
「雪雁姑娘。」門口幾個婆子忙站了起來,同雪雁笑了笑。
雪雁跨過了那道門,避開了小廝,這才見到了立在外頭的人。
她覺得腦子都暈乎了起來,張張嘴,竟是不知曉該說什么。
「可是雪雁?」那人已經轉過了身來,當先開口,緩解了雪雁的陌生與緊張。
「……嗯。」
那人笑了:「從前與你寄過信的,信里父親應當同你提起過我……」
雪雁細聲道:「……兄長。」
那人笑得更親切了,仔細問過了雪雁,過得如何,銀錢可足夠……事無巨細,問得周到極了。
待到雪雁滿心感動,他方才低低地問道:「你伺候的是林姑娘?」
「是……」
「你家老爺特地來了信與我家主子,主子便吩咐我今日來見你時,也問一問你家姑娘如何了。」
雪雁一怔:「兄長的主子?」
「我家主子早年去過御史府上,你家姑娘應當曉得是誰。」
雪雁愣了愣:「敢問名諱……」
那人卻是搖了搖頭,並不說出名諱,反倒是與雪雁低聲囑咐起了旁的事。明明只三言兩語,但卻提點得處處周到,毫無疏漏。
雪雁越聽越覺驚訝。
她張了張嘴:「姑娘那里……」
那人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凡事都放心底,莫要事事都表在面上。」
雪雁只得閉了嘴,重重點了下頭。
那人才又低聲道:「老太太給的丫鬟,自是不能怠慢的。但你要能拿得住事。她若是個肯為林姑娘好的,自然好。但若是個不好的。你就得拿准你的位置,時刻記著,你才是林姑娘從家里帶來的丫頭,你方才是林姑娘最親近的人。若你軟弱好欺,那旁人也會覺得林姑娘是個好欺負的。」
從前哪里有人同雪雁直白明了地提點過這些,她睜大了眼,愣愣地點著頭。
雖然她也不大明白,這里便是林姑娘的外祖家,又如何會有欺侮林姑娘的事發生呢?
「你從前與林姑娘如何親近,日後便也應當如此。要分得了輕重。切不可為林姑娘面上抹了黑。」說到這里,那人頓了頓,嘆氣道:「我家主子極為看重你家姑娘。日後若是姑娘遇了麻煩,你不知該如何應對,遞個消息出來就是。」
雪雁卻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如何、如何能遞?」
內宅往外宅遞消息,被抓住那可是大罪過!
那人笑了:「此事你便不必憂慮了,我家主子已經辦得妥當。務必不會讓你吃了罪去。」
那人又憐愛地看著雪雁:「我是你的兄長,又怎會害你?」
雪雁咬了咬唇,問:「兄長的主子相當厲害么?」
那人笑著,與有榮焉地道:「今科狀元。」
雪雁自然曉得這是何等厲害的,當即瞪圓了眼。
見雪雁這副模樣,他心底一軟,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去吧。這是母親讓我帶給你的。」
雪雁驚喜地接了過去,發現里頭放著的還是些女孩兒愛用的東西。都是些瞧著不起眼的,但卻都包含著濃濃的關懷在里頭。
「去吧。」
雪雁點著頭,這才離去了。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了,那人才心想道,若是他的妹妹還活著,怕是也該如此的……
待轉過身,他的神色立時就變了。
該去向公子復命了。
賈政將和珅引到了他的院子里。
待落座以後,沒說上兩句話,便有丫鬟進門來報:「寶玉來了。」
賈政的面色立刻便沉了下來:「他來作什么?」
「來向父親告罪的。」少年人有氣無力的聲音響在了門內。
話音落下間,那年輕公子便已經跨足走了進來,身旁還有個身形瘦小的仆從扶著。
和珅摩挲了兩下茶杯的杯壁,看向了這位鼎鼎大名的賈寶玉。
倒是正與書中形容無二。
嵌寶冠,金抹額,大紅箭袖,排穗褂。
面如傅粉,轉盼多情。
只是這副好相貌上,添著幾分蒼白之色,再加上神色懨懨,瞧著像是病久了似的。
這人卻並不似他表現得那樣虛弱得很,因為他在站定後,目光便霎地落在了和珅的身上,甚至眼底還亮了亮。
「站直了說話。」賈政厲聲道。
其實換了往日,見了寶玉這副模樣,賈政便也不會如此嚴厲了。偏偏此時和珅還在一旁,賈政見了寶玉的羸弱姿態,反倒更覺得心頭火起。
寶玉被賈政吼得一激靈,勉強站住了。
「父親,我知錯了。」他耷拉著腦袋,目光卻是在偷偷瞥和珅,哪里有半點像是知錯的樣子。
只怕是他來道歉,也是王夫人哄著來的。
賈政面色稍霽,問:「大夫如何說?幾日可好?」
「要躺上三五日呢。」
正說著,就又聽見外頭有人來報,說是薛蟠來拜見他。
賈政有些頭痛。
怎么凈是撿著這時候來了?
只怕是讓和珅瞧了笑話去。
「可是那個皇商薛家的子弟?」和珅主動問。
他倒是想要見一見這個薛蟠。
賈政點了頭,無奈之下,只得揮手讓人進來了。
而此時,另一邊,雪雁也剛回了碧紗櫥。
黛玉瞧她踏進門來,嘴角還噙著笑意,不由出聲打趣了一句:「如今可高興了?」
雪雁用力點著頭:「高興,高興了。」說到這里,雪雁頓了頓:「說來也是巧,兄長父親服侍著的那家主子,像是與老爺有些交情的。」
黛玉:「是哪位世叔?」
「不曉得呀。應當年紀不小吧……四五十吧。」雪雁全然沒往和珅身上去想,她只想著,既是中了狀元,年紀怕是不小的!
雨村與這小公子是平輩論交,雨村又是黛玉的老師。但偏偏這小公子年紀也不大……
「這個哥哥是來瞧母親的嗎?」黛玉揪緊了林如海的袖子,細聲細語地問。
林如海在心底嘆了口氣,心道,就如此喚著也無何不妥。
「我來見我的弟弟和琳,他也在你們府中。」和珅先開了口。
黛玉正仰著頭,滿面乖巧地聽著他說話。和珅觸到黛玉的視線,不自覺地又低聲道:「還來瞧瞧你……」
「瞧我?」黛玉懵懂地回頭看著林如海。
林如海頓時跟著緊張了起來。
女兒體弱,郎中請了無數,竟都無法。此時又聽和珅提起,心中不免擔憂,難道是什么不可治的病症?
和珅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一遍,因為視線柔和的緣故,黛玉也未覺不適,所以半點躲藏的意思也沒有,就這樣任由和珅盯著她瞧了。
黛玉年紀小,和珅年紀也不大,這樣一番打量也不算出格。
只是林如海免不了緊張,連帶著五官都崩得微微變了形,哪里還有往日半分嚴肅?
「你長高了一些,頭發長了些……」
黛玉一邊聽著,就一邊忍不住抬起小手摸了摸自己的頭,又摸了摸發髻,嘴角彎了起來也不自覺。
和珅說著說著,扶了一下黛玉的手腕,而後看向了林如海。
林如海猛地反應過來,這是有些話要私底下說。
林如海:「玉兒今日可去看母親了?」
黛玉:「還未。」
林如海:「那便現在去吧。」
黛玉點點頭,往外走去。只是等走到了院子口的時候,她突地又回頭看了和珅一眼,然後才走得遠了。
和珅早被那一眼瞧得心都快要化了。
他是當真不知道,原來林妹妹幼年時,是這樣的萌化人心。
也不知道等到長成時,又該有何等懾人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