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和琳隨我游學?」
和珅點頭:「閉門讀書,縱使能從賈兄此處學得大學識,但卻還不夠。若能走出家門,瞧一瞧別處山水風光,可使人心胸開闊不說,還會令人有不同與書卷的體悟。」
賈雨村聽見這話,雙眼越來越亮,高聲道:「正是如此!」他原本就有雲游的意向,只是中途被邀來做老師,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而這時候重新被提起,倒是叫他的意向更為強烈了。
「那便如此說定了。」
賈雨村連連點頭,更覺與和珅志趣相投,哪怕對方連弱冠之年都還不及,但已有拿對方視作知己小友的意思。
和珅陪著賈雨村飲了茶,又說了許多話,才將人送走。
與賈雨村這么一交談,和珅才終於有了,深切接觸到紅樓這個世界的感覺。
他吸了一口氣,稍平復了心緒,而後轉身進了書房。
幾日後,賈雨村便准備帶著和琳出門了。
和珅如今並不缺錢,他添置了一個小廝,一個丫頭,還有一個會些拳腳的車把式給二人。另外還給了和琳一些銀錢,又給了賈雨村一些。這才放手讓二人走了。
讓和琳跟隨去游學,並不全是為了讓賈雨村依舊能做黛玉的老師。正如和珅自己說的那樣,他的確認為,閉門造車沒什么大用處,唯有走出去,才更能有一片開闊天地。
他可以以一己之力撐起這個家,但他同樣也希望未來和琳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人。
待他們走後,和珅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神不寧,總是想著和琳可受了苦,可病了,錢還夠花與否。後又忍不住想,他們可到了揚州,賈雨村是否見了林如海,和琳是不是比自己更早見到了林妹妹……
這些繁雜的心緒,在和琳親手寫下的第一封家書寄到時,全部消失了。
賈雨村將和琳照顧得很好。
和珅徹底放下了心。
轉眼七月,正當酷暑。
和珅收到賈雨村的信,說是到了揚州,恐要暫留一段時間。
和珅正巧結束了咸安宮的學業,當下也不耽擱,帶了小廝丫鬟,又攜了銀錢,往揚州去了。
早前做了那么多鋪墊,終於等到了今日!
之所以留下賈雨村,不僅是因為他聰明,著實有些本事,還因為,有賈雨村這道維系在,和珅也能光明正大地,借著賈雨村的光,見一見幼年時的黛玉了。
如此行了一月,和珅抵達了揚州。
他早給賈雨村去了信,剛一到,賈雨村便親自來迎了。
「才幾月不見,致齋兄的身量竟是又長了許多。」賈雨村笑著道:「路上可辛苦?」
「還好。和琳呢?」
「在御史宅第中。」賈雨村說這話時,語氣卻有些尷尬。顯然他已經入館成了黛玉的西賓,偏身邊還帶了個學生和琳,這就有些對不起和珅了。
「御史宅第?」和珅裝作不知,疑惑地問出了聲。
賈雨村忙細細和和珅說了,還沒忘告罪。
和珅早就知道這一出,他當然是大度道:「無事,不過雨村兄的這位女學生,倒是令我有些好奇。」
「這女學生年又極小,教導起來十分省力……」賈雨村一邊說,一邊帶著和珅往御史府而去。
和珅裝作一無所知,聽賈雨村說得津津有味。
盡管他早在《紅樓夢》里看過,但此時聽見賈雨村口中的黛玉,又是另一番滋味兒。
和珅的胃口實在被吊了個十足,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這位林妹妹。
這么走了足足半個時辰,馬車在宅邸大門外停下了。
有仆人迎出來,放下腳凳,容他們下了馬車。
賈雨村常出入宅第中,宅第中的奴仆們早就認得他了,見他帶了個小公子來,都不免好奇瞧了兩眼。而後又被和珅的氣勢所懾,匆匆忙轉身報給林如海去了。
林如海極為疼愛女兒,賈雨村作為黛玉的老師,自然就得了他的高看。加上賈雨村本就有些本事,自然更讓林如海欣賞。
因此他從不怠慢賈雨村。
此時聽聞賈雨村帶了人來,也絲毫顧不上架子,自己迎了出來。
只是等他跨出來時,他和和珅不由同時一愣。
「原來,原來是小公子!」林如海大喜,動手扶住了和珅的手臂。
和珅迅速回了神:「竟是這樣有緣,沒成想早年遇見的竟是揚州御史!」
這男子是誰?
不正是他在道觀里遇見的,帶著小姑娘來求葯卻沒能求到的人嗎?
和珅腦中思緒百轉千回……
也就是說,當時那小姑娘便是四歲時的黛玉了!
他竟然那么早,那么早便見過她了!
還真的是……緣分。
和珅重新看向林如海,露出點點笑意,問道:「令正身體可安康?」
林如海的臉色旋即便垮了下來,眉間愁緒半點也不作掩蓋,大概是將跟前的人當做關系親近的人了:「不好,不好……越加的不好了。」
和珅擰了擰眉。不至於啊。
他雖然上輩子沒做醫生,但家里的醫書卻沒少看。西醫中醫都有接觸。他的醫術對付這些病症,並不艱難。
除非……
「令正可是每日里愁眉不展?卧床不起?」
「正是!」
和珅搖了搖頭,道:「令正心中積郁甚重,非葯石能開解。」
林如海面色灰暗,說不出話來。
「若無甚不妥,我倒是還想見一見令嬡。」和珅低聲道。
說這話時,他的心跳都快了些。
哪怕已經知道那日的小姑娘就是黛玉了,但在知道後再見一次,心情還是大有不同的。
賈雨村在一旁道:「我留在林公宅中那學生和琳,便是他的幼弟。」
林如海驚訝道:「原來是他!我竟是沒認出來……」
「小孩子本就一日一個變化,沒認出來不奇怪。」和珅笑著道。
林如海沉吟一會兒,道:「小公子要見小女,自是行的。」林如海見和珅談吐不凡,說起岐黃之術,相當有見解。林如海不由得想起,他從那道觀離開時,宣通道長與他說的話。
他那時以為自然會將女兒照顧好,誰成想後頭還是沒照看住,讓黛玉病了一場。
現在讓和珅瞧一瞧,當然是好事。
和珅這時候也顧不上先去瞧和琳了。
有林如海在前引路,和珅跟著進了一處院子。
院子里頭傳來了小丫頭尖細的說話聲。
和珅往里一瞧,就見兩個小丫頭,圍著一個穿銀紅圓領袍並藕色馬面褶裙的小姑娘,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半點也不穩重。不遠處還坐著兩個年紀大些的丫頭,正埋著頭做針線活兒。
聽見了腳步聲。
幾個丫頭沒什么反應,倒是那小姑娘先揚起了頭,腦袋上頂著的發髻小巧極了,立時襯出幾分稚氣來。
「父親。」小姑娘喚了一聲,瞧著竟是要拔腿往這邊走。
和珅的心不自覺地緊了緊,等著小姑娘叫他。
得叫什么呢?
哦,他年紀大了幾歲,該叫「哥哥」呢。
嗓音該是甜的吧?
但和珅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聽見黛玉叫他。
只見到她走上前來,拽著林如海的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顯然是不認得了。
和珅好一陣失落,但又不好表露,只好壓下萬般心緒,安慰自己。遇見黛玉時,她本就年紀小,不記得也是正常的。
但正想著呢。
就聽見黛玉嬌聲嬌氣地同林如海道:「這個哥哥,我見過。」
和珅心一緊。
只覺得心頭仿佛同時有萬道煙花炸開。
欣悅之情在里頭塞得足足的。
原來,原來並不曾忘記!
甚么西洋參,西洋鍾,做工精美的彩色琉璃碗……對於迎春、惜春來說,是稀罕了些。但寶玉被賈母如珠如寶地捧在掌心,又哪里會沒見過這些東西?
寶玉這會兒的注意力盡放在黛玉的身上了。
寶玉高興極了。
這個姑媽家的妹妹,總算待他親近些了!竟舍得將這些玩意兒送給他!
於是寶玉便將那盒子摟在懷中,誰也不給看了。
「有了妹妹送的人參,我這身上便是半點痛也不覺了。」寶玉笑得燦爛,他五官生得好,這樣一笑,自然引了不少矚目。
薛寶釵到了榮國府也有許久了,之前寶玉與黛玉說不上話,便會挑上些時候往寶釵跟前扎。
這會兒聽見寶玉同誰都是這樣親近的口吻,寶釵便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黛玉抿了抿唇,實在接不上話。
她同寶玉雖是表兄妹,但關系卻到底不夠親近,這樣的話說來,豈不是有些輕佻?黛玉的目光悄悄掃了一圈兒,卻見旁人都沒什么驚詫的神色。
竟像是常態了!
黛玉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扶住了鸚哥的手臂,准備找個藉口先行離開了。
外祖家的姑娘們都是好的,但這個寶玉,卻總無端叫人覺得害怕。
此時寶玉的目光又落到了鸚哥的身上,道:「鸚哥從前跟著老祖宗,如今跟著林妹妹,可有將妹妹照顧好?」
鸚哥臉色怪異了一瞬。寶玉的話實在問得不該。
但鸚哥還是笑了笑,得體地回了話。
寶玉的性子慣是跳躍的,此時便又聽他道:「鸚哥這個名字不好,不好!既是已經到了妹妹身邊了,那便應當換個名字才是。」
寶玉說著又看向黛玉,道:「襲人姐姐從前也是老祖宗身邊伺候的,那時叫珍珠呢,後來老祖宗做主改了名字,給了我……」
寶玉似是很喜歡,這樣的小細節上同黛玉有了相似之處,說著便自己笑得更燦爛了。
黛玉只是緩慢地眨著眼,並不接這話。
鸚哥是老祖宗給的人,她初來賈府,又怎能擅自做主給鸚哥換了名字?旁的不說,若是叫人誤會她對老祖宗有什么不滿,那便不好了。
但寶玉來了興致,道:「鸚哥過於沉悶,沒甚靈氣。不若今後便改叫作『紫鵑』?」
寶玉素來得老祖宗寵愛,他說的話,只要不是牽扯上是非大事,便都可做算的。鸚哥瞧得透徹,於是當即笑道:「那便要多謝二爺賜名了。」
鸚哥說話實在規矩過了頭,寶玉聽在耳中,覺得乏味,便也沒了往下說的興致。
黛玉這才換了稱呼,道:「紫鵑,我身上有些發冷。」
紫鵑對上黛玉的雙眸,先是一愣,隨即便靈巧地悟了黛玉的意思,於是皺著眉道:「出門前還好好的,姑娘怕是不要再吹風了。」
別的幾個人,連同寶玉都著急了起來,忙道:「不若先回去歇著吧……」
「正是,正是,日後同樣能聚的。」
寶釵也走上了前來:「正是,妹妹莫要著了涼,反倒叫從前那位大夫的調理都作了廢……」
黛玉仰頭看了看她,總覺得寶釵瞧出她是裝病來了。
但寶釵面上又瞧不出異色,她便只好點了點頭,由紫鵑扶著,又領著雪雁,往碧紗櫥回去了。
黛玉幾人的身影漸漸遠了。
寶玉在後頭長吁短嘆的,興致更下去了一截。
探春打趣了幾句,也覺得實在沒意思得緊,便帶著兩個姊妹,往薛寶釵那里去說話了。
待回了碧紗櫥。
黛玉方才忍不住問:「那些玩意兒很稀奇么?」
「姑娘從前在姑蘇不曾見過的吧,這些玩意兒在京里才流行著呢。只多的是人聽過,卻少有人見過。都是打海外帶回來的,說是宮里頭都少呢。」紫鵑說完,這才想起來問:「姑娘今日送出去的……」
「都是才送來的。」黛玉眉心微微蹙起:「早知道這樣,便不送這樣稀罕的玩意兒了。」
她原先是瞧送來了那么多,便想著應當也不貴重的。
她孤身來榮國府時,身上並未帶多的東西,若說送些東西出手,都沒甚可拿出去的,這才那個哥哥送來的里頭,隨意挑揀了一盒。
黛玉心中倒未曾覺得不安。只是論起關系,她應當是與那個哥哥更親近的,如今這樣再一瞧……便覺得送給寶玉,有些可惜了。
紫鵑道:「可是姑娘的家人送來的?」紫鵑誤解了黛玉的意思,便道:「姑娘不必憂心,不會有人因為禮重說閑話的。」
黛玉這才又反應過來。
原來禮送得重了,便將她同寶玉的關系襯得親近了。
黛玉又蹙了蹙眉。
只希望寶玉莫要誤會了去!
「紫鵑姐姐。」屋外有人喚。
紫鵑應了聲,向黛玉告了罪,便到屋門外去說話了。
這頭雪雁便守在了桌旁,結結巴巴地道:「姑娘不,不回那邊一個消息嗎?」
「那邊?」黛玉頓了頓,「你是說……送禮來的,那邊?」
雪雁點著頭。
這是兄長之前同她囑咐的話,說是記得提醒姑娘,多與那邊聯系。
雖然不合規矩,但見到這些送來的東西,雪雁便放下了半個心。這樣熨帖,又叫人挑不出不和規矩的地方,還是走的明路,打二老爺眼皮子底下過的……這樣的行事,想必是不會將姑娘置於危險中的。
黛玉抿了抿唇,似也有些意動。
「雪雁,替我研墨。」
「哎!」
「姑娘,老祖宗那邊差人送葯來了……」紫鵑的聲音突然近了。
黛玉原本還斟酌著字句,可否有逾越的地方,這會兒倒也顧不上了,匆匆合上,塞入備好的信封中,遞給了雪雁。
雪雁便立刻揣入了懷中。
而恰巧這時,紫鵑已經跨門進來了。
她身後還跟了幾個小丫頭。
一個小丫頭送了葯上前來,另一個小丫頭卻是躬著腰道:「林姑娘。」
「這是二老爺院里的。」紫鵑指著那小丫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