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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弱水千流 2620 字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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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心頭一沉,側目往趙宣臉上覷,見他淡漠從容無半分異樣,便暗道是自己想多了。人家這句話顯然是指她手上的鞭傷,自己果然是做賊心虛!

她略皺眉,右手擱在脖子上立了立領子又緩緩放下來,一面往寶椅上頭坐一面回答趙宣的話,語調平平波瀾不驚:「公公掛心了,只是些皮肉小傷,上了葯將養幾日就能好,沒什么要緊。」說著隨意指了指邊兒上,道:「公公坐。」

趙宣對掖起雙手說謝,將將坐下,外頭便有宮女入內奉茶。阿九側目往花梨桌上看,只見黃瓷茶碗里盛的是太湖碧螺春,今年新貢的上品,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葉芽幼嫩,在清水之中上下翻飛。

阿九端起茶碗,捻起蓋子剔茶沫兒,低頭正要去喝,余光里卻瞧見趙宣動也不動。她狐疑,不由頓了頓道:「公公不喜歡佛動心?要不要換一盅?」

說完打量他,卻只能瞧見的只有露在赤金面具外的一雙眼,濃長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影,雖然看不見他的臉,阿九卻知道他在笑,因為那雙眼睛底下是掩不住的笑意,寡淡卻幽雅。

她皺了皺眉,正不解,又聽他的聲音從面具後頭傳出來,沉沉悶悶,聽著教人壓抑,然而那聲線卻又是平緩的,淡淡道:「奴才這張臉毀過容,當著殿下的面摘面具,只怕讓殿下受驚。」

阿九聞言一愣,未幾回過神來。趙宣覆了面具,便是想喝茶也不能夠啊,她還以為他是不好意思,真是鬧笑話了!心中一陣尷尬,她嘴里擠出兩聲干笑,埋下頭喝茶,口里道:「公公自便,自便。」

說完將茶碗舉起來往嘴邊兒送,急於一筆帶過,顯得有些慌張,不知怎么手上一滑,黃瓷碗里的水便揮雨似的灑了出來。茶是現沖的,水尚滾,潑出來大半盡數淋在她的右手上,浸過白布直直燙在傷口上,痛得她一聲悶哼。

阿九咬了咬唇,抬起手背一番打望,卻見血又浸了出來,將絹白的布料染得通紅,看樣子又要重新上葯包扎了。她疼得吸口涼氣,暗道今兒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什么事都不順?自己也算謹慎,鮮少有這么笨手笨腳的時候,如今倒好,直接把臉丟到個外人面前去了!

她愈發煩躁,因壓低了嗓子暗罵了一聲,抬眼朝趙宣看,卻見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上,明明滅滅。

阿九覺得窘迫,右手不自覺地往背後縮了縮。不是都說太監最會察言觀色么,這時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不都該識趣地告退么?杵在這兒是什么意思,趕著看她的笑話?她心頭不悅,垂了眸子下逐客令:「時候也不早了,公公回去歇著吧,本宮……」

他不待她說完便將她打斷,漠然道:「殿下手上的傷得重新上葯。」說完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往她跟前一推,「這是欣榮帝姬讓奴才帶給殿下的玉露膏,帝姬交代了奴才務必親手替殿下上葯,否則帝姬心中過意不去。」

這算什么,扇了一巴掌再給顆糖么?阿九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公公替本宮給長姐道謝。」目光從那葯瓶子上掠過去,又道:「玉露膏本宮收下了,只是碎華軒里不缺人替本宮抹葯,公公還是請回吧。」

趙宣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打算,緩聲道:「殿下若不肯,奴才沒法兒跟帝姬交差。」

不親手替她上葯就不好交差,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能在紫禁城里混得這樣風生水起,必是個心思極其活絡的人吧,阿九有些無法理解,不明白這位掌印怎么會這樣一根筋。

她心頭愈發不痛快,兩道柳眉越擰越緊。兩人迄今也就見過兩回面,若是換做尋常太監,恐怕早冷著臉子請他走了,奈何眼前這位身份有些特殊,如何都得給幾分面子,只得繼續好言相勸,「公公回去復命時,只道已經照著長姐的吩咐一一做了,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揭發你。」

這個說法倒是新奇。他側目朝她看過來,眸中映入光點像繁星,哦了一聲說:「做奴才的最是要老實忠心,殿下這是在教奴才欺上瞞下?」

「……」

一通鬼扯繞得人頭暈,阿九沒什么耐性了。太監果然陰陽怪氣,白天里一門心思向著欣榮,大晚上的又跑來探她的傷,這是想里外都當好人?果然居心叵測。她有些鄙夷,沉了容色正要開口,趙宣卻已經徑自拉過了她的手。

阿九大驚,沒料到這人膽子這樣大,沒有她的准允便敢動手動腳,覺得她好欺負么?她使力把手往回抽,冷下臉恫嚇:「公公是在御前侍奉的人,這么做可要擔罪名的……」

然而趙宣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鉗了她的手朝她一乜,聲音出口陰沉得教人發冷,道:「殿下乖乖聽話,您脖子上的傷奴才權當不知道。」

此言一出,驟然教她渾身一僵——脖子上的傷……這人瞧見她脖子上的傷了?她面色大變,心頭將謝景臣家的祖宗挨著問候了個遍,復抬手便去捂頸項,半眯了眸子冷冷看趙宣:「怎么,公公這是威脅本宮么?」

他一哂,微垂著頭替她解一圈圈兒的白布,視線落在她的手上,輕描淡寫道:「殿下不也威脅奴才么?你來我往罷了。」

阿九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被這話堵了個結實,一時半會兒居然說不出什么話來反駁,只能拿冷刀子似的眼風在他身上來回剮。

他微垂首,從這樣的角度只能看見一雙英挺的眉和濃密的眼睫。她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一遭,不由歪了歪頭。白日里分明是副嫵媚妖嬈的模樣,怎么這會兒倒顯得疏涼了……有些奇怪,分明是同一副眉眼,怎么不像同一個人?

正琢磨著,那頭的人不曾抬眼,替她上葯的動作不停,口里卻忽然說了一句話:「殿下似乎對偷覷一事格外感興趣?」

「……」

阿九微怔,旋即移開眼,別過了頭看向別處,不再盯著他瞧。這話初聽時覺得沒什么,可細想之下卻萬分怪異,夾雜一絲教人說不清的滋味。偷覷……真是一個精妙又隱晦的詞,直覺告訴她,這人似乎不是單純在指她看他這件事。

正思忖著,手背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她微微皺眉,眼風兒看過去,卻見他手中握著葯瓶子,將白色的粉子均勻地灑在那道鮮艷奪目的鞭痕上,低眉凝目,面上的神態專注得類似小心翼翼。

掌中的手微微地顫抖,他輕聲問,「疼?」

聞言,她抬起頭,將好同他的視線不期而遇。幽冷的眼,眸中沾滿秋意,窗外淅瀝的雨聲如隔世,風渡蕭蕭,他眼中是一片玄色的迷離,不經意闖進去,像是能令人在其中溺斃。

阿九有剎那的怔忡,定定看著他,口里沒頭沒尾蹦出幾個字來:「你是誰?」

趙宣眼角浮起一絲笑紋,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好奇,反問道:「殿下還不知道奴才的名字么?」

「……」阿九拿另一只手扶了扶額,微微搖頭。掌印公公的大名如雷貫耳,如今又提督東廠,她怎么會不知道?只是她覺得不對勁,這個趙宣,和白日里陰柔妖媚的督主壓根兒不像一個人,倒很像是、很像是……

一個名字從心底浮出來,在雙唇之間呼之欲出,她霎時大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後連連退了幾步,「哐當」一聲撞翻了殿中央的香鼎。沉香屑灑了一地,原本清雅的香味霎時變得濃郁,她抬起纏著白布的右手,蹙眉凜眸,聲音出口卻有些發顫,道:「說,你到底是誰?」

他瞥一眼地上灑落的香木屑子,換上一臉的不明所以,也跟著從寶椅上起來朝她走近,「殿下這是做什么?」

「別過來!」見他上前,她連忙踉蹌著往後退,纖細的食指指著他,冷聲叱道:「你到底是誰?將你的面具摘下來!」

「奴才惶恐——」趙宣朝她深深揖下去,埋著頭沉聲道:「奴才不敢欺瞞殿下,數年前太廟走水,奴才的臉被落下的橫梁燙傷,猙獰可怖,面具一除恐令殿下受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