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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弱水千流 2722 字 2022-11-18

紫禁城的一磚一瓦都匠心獨具,獨自行走其中,即使只是從巷陌夾道里穿行也讓人不自在。也許骨子里對這個地方有種排斥,四方朱牆圍成了一個全然獨立的天地,禁錮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開的就是身不由己四個字。

身邊沒有金玉,也沒有碎華軒那一眾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的宮人,阿九面上惘惘的,從水河廊上緩步過去,在望江亭上駐了足。

元成是宮里長大的孩子,對皇宮的各處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紅牆綠瓦間根本打不著方向。他帶著她一同亂竄,早繞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敗,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確實迷了路。

阿九嘆口氣,順著石階下涼亭,一路沿著長廊徐徐前行。方才只顧著躲開謝景臣,這下倒好,挖了個坑將自己給埋了進去。放眼看四處,不知她繞到了什么地方來,周遭居然沒什么人煙。

她暗道一聲倒霉,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終還是回過身子沿著來路折返了回去,巴望著能在半道上遇上個宮女太監將她送回碎華軒。

阿九不想見謝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稱她的心。她正垂著頭緩緩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後頭忽然就繞出了一個人來,修長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岳,擋住了去路,也擋去幾寸日光。

映入視野的一雙鑲金線的皂靴,干凈得不染纖塵。她一顆心涼了大半截,沒有片刻的遲疑掉頭就走,然而手臂被人從後面死死拽住,極用力,捏住她纖細的腕骨,似乎隨時都能將她的手捏斷。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並不回頭,只是瞥了眼他鉗制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轉的光華無比流麗,跟太陽底下照著,和人一樣的璀璨生輝,將好擋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聲音平靜,「宮中四處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這話或多或少有幾分威懾力,他雖位高權重,畢竟這是皇宮,總有那些讓他顧念忌憚的東西。

謝景臣凜眸,終於還是緩緩松開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陣兒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沒想對你怎么樣。」

沒想對她怎么樣?昨晚上雖然沒有釀成大禍,可她一個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兒上也是什么便宜都被他占盡了,他還想怎么樣?她氣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觸怒他,只能捏了捏被他箍得發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語氣壓抑:「大人握著我的生殺大權,無論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兒里敬畏您。」

這酸溜溜的語氣怎么聽怎么是諷刺。他略皺眉,目光在她身上細細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復返,這是迷路了?」

「……」這么丟人的事被他一語言中,她覺得萬分窘迫,別過臉去用力搖頭,倔強道:「並沒有。」

見阿九否認,他眉宇間凝起一層淡淡的薄霧,覷著她寒聲道:「堂堂一個帝姬在自家花園兒里迷了路,傳出去像什么話,你准備一直在這兒晃悠么?」

這副教訓人的口吻聽得人不舒坦。他是個天性孤高的人,此時這姿態卻扎眼得很,讓她沒由來的厭惡。淡漠冷傲,仿佛什么都事不關己,什么都能袖手旁觀。她煩悶,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總能在事後裝作什么都發生過,覺得好玩兒還是怎么?他能兩面三刀游刃有余,以為她就不會么?

十五六的小姑娘將什么都寫在臉上,阿九卻懂得如何收斂的情緒。她抬起左手撐了撐額頭,目光收回來看向遠處的垂楊,吸納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隨和,漠然道,「勞煩大人掛心了,想是方才本宮的話沒讓大人聽清,我並沒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緊了又松開,反反復復輪回不斷。他是塔輪頂端操縱國運的人,積年累月的斗爭與殺戮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自控力驚人,鮮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這時卻被她三言兩語撩得鬼火起。

這副冷若冰霜的嘴臉是專門做給他看的,同面對元成時的笑顏如花簡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宮?相處了不過幾個時辰,她時時都對他尖刺倒豎,倒是對個綉花枕頭毫無戒心。

他不悅,看她的眼神陰鶩,森然一笑,道:「是么?若臣沒猜錯,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沒什么心思同他爭論,只是回頭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究竟想說什么?我始終記著你說過的話,我的這條命,還有如今擁有的一切全是你給的,也始終謹記著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聽你差遣。我對大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二心,這難道還不夠么?大人還想怎么樣?還想我做什么?」

阿九想不通,這個人和她之間本來簡簡單單一目了然,主與仆,他捏著她的命脈,她替他辦事,如今原本單純的關系卻被攪得不清不楚,真是讓人費解。

她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那一瞬間居然堵得他沒了話。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事情的走向似乎發生了某種偏離,與他既定的計劃有了出入。仔細想來也覺得怪誕,她是個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蠍蠱原來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輪不到她來填補這個空缺。若非皇帝突發奇想設立東緝事廠,她也不會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內廷。

這樣一盤棋局,謀劃多年,機緣巧合之下,她莫名其妙闖進來,成了最順手的棋子,當然……也只能是一枚棋子。

謝景臣眼底唯一的流光黯淡下去,像煙花被濃烈的夜吞沒,掩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眸子合了合又張開,再看她時已經喜怒盡湮,余光一掃,立時對掖起雙手朝阿九一揖,斂眸沉聲道:「帝姬息怒。臣適才言行無狀,冒犯之處望殿下恕罪。」

那丫頭一臉的莫名,心道無端端的,這人跟她謝什么罪,又耍花樣?她皺眉,張口正要言聲,背後卻傳來一個清亮悅耳的嗓音,略帶著幾分驚訝道,「謝大人怎么在這兒?」

阿九循聲回頭,只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頭的小姑娘依稀天水色馬面裙,墮馬髻上綴了金步搖,宮裝錦綉熠熠生華。

帝姬身後領著一眾宮人,對揖了朝他們鞠禮,口里呼帝姬萬福丞相千歲。阿九擺手一拂,忽然眼風一轉瞥見個清挺的身影,交疊著雙手立在欣榮身側,覆面具,眼角一抹淺笑,無需只言片語便是百媚橫生。

她怔愣,目光在謝景臣從那人之間來回好幾遭,腦子里一團迷霧——趙宣不是他假扮的嗎,那眼前的趙公公又是誰?此前也有耳聞,說涼宣帝設立東緝事廠是為了牽制謝景臣,若真是如此,那么東廠督主便該和他勢不兩立,怎么會放任他假扮自己呢?難道無所察覺,可能么,能爬上那個位置,絕不是個傻子吧!

正驚疑不定,那頭卻傳來了欣榮的聲音,朝她喂了一聲,別扭道:「欣和,你手上的傷怎么樣了?」

這語氣不怎么順耳,可對方是欣榮,沒找她麻煩都是萬幸了,怎么還敢指望她客客氣氣。阿九朝她笑笑,抬起手背看了眼,道:「多謝長姐掛念,沒什么大礙了。」

帝姬哦了一聲,背著兩手朝兩人踱過去,看了一眼謝景臣又望向阿九,眉頭皺起:「不是聽說你和元成在一起么,怎么和謝大人上這兒來了?」

阿九微微窘迫,口里支支吾吾,正尋思著怎么搪塞過去,欣榮卻似乎恍然大悟,很了然地點點頭,抬高了音量,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道:「你是不是不識路啊?」

「……」看來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但是真的有這么明顯么?這回的臉可丟大發了!她面上頹喪,別過頭去咬了咬唇,復朝欣榮擠出個笑來:「畢竟不大熟悉……」

帝姬道個哦,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別擔心,我自會派人送你回去。」說著一頓,轉過頭吩咐杵在邊兒上的高個兒男人,笑容滿面:「那就勞煩趙公公將欣和帝姬送回碎華軒了。」

「……」趙宣一滯,微弓了身子試探道:「奴才不伺候殿下回宮么?」

「不用不用,」欣榮笑盈盈地擺手,說,「謝大人出宮會從玉棠宮那方過,順路就送我回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