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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弱水千流 4014 字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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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征兆的,昨晚又是場大雨,轟轟烈烈下了個痛快,整整一宿珠串如幕,將紫禁城的天地沖洗得幡然一新。

一夜不得好眠,天邊泛白時人便醒了。阿九推開窗往外看,只見院中的木蘭凋零了幾株,柔白的花瓣被疾風呼嘯著卷落,染了塵埃,埋入泥地,然而也只是少數,多數花兒仍在梢頭,擁擠著拱串成簇。昨兒還是花骨朵的,歷經一夜暴雨居然全都綻開了,雨水凝了珠,懸在上頭,反著金光,晶瑩欲滴。

晨間的風透著涼意,從窗屜子里吹進來,拂亂她一頭披散的發。她看得有些發怔,忽然就有些感嘆。花有時候也像人,又或者是人像花,譬如說她自己。頑強,命硬,扛摔耐打,小時候被扔進蛇窟都沒死成,也許老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剝奪你的,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贈過來。

腦子里一通胡思亂想,驀地肩頭一暖,阿九轉身去看,卻是鈺淺將狐狸毛披風搭在了她身上。她剛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赤足散發,面容白皙得幾乎透明,呈現一種憔悴的美態。

鈺淺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遭,眉頭不由皺起來,「地上涼,殿下怎么沒有穿鞋就起來了?」

她聽了一愣,順著低頭去瞧自己的腳,登時感到窘迫,支支吾吾地擠出幾個字來:「我給忘了……」

「什么忘了,我看哪,根本是魂不守舍!」金玉打起簾子走進來,將手里端著的托案往桌上一放,道:「從昨兒起殿下就心不在焉的,謝大人把您的魂魄都給勾走了?」

不提還好,一提簡直要人命!記憶潮水似的拍打過來,一浪重一浪,阿九耳根子都開始發燒,仿佛在瞬間被點著了,面上升起紅雲千叢。

她想起昨天那些令人羞臊的事,只覺心尖都開始發顫,可好歹按捺住了,別過頭,沉著臉恫嚇金玉:「什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我好得很!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再亂說一句話,將你賞給太監當小老婆!」

虛張聲勢的威脅沒什么用,金玉不以為意,反而義正言辭地糾正她:「賞給太監的不是小老婆,兩人即便結了夫妻也只能同張桌子吃個飯,那叫對食!」

阿九在杌子上坐下來,由著鈺淺在她的發上抹花油,聽金玉這么一說,登時挑高了眉毛回過頭來:「你還挺博學嘛。」

「那是!好歹也進宮這么些時候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金玉哼了兩聲,面上一派地洋洋得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陡然變得神秘,四下張望一番後壓著嗓子道:「殿下,說起太監娶老婆,我倒是想起了件事來!」

阿九從鏡子里瞥她一眼,正色道:「成天不務正業,就知道打聽些有的沒的。我對內廷的那些秘事向來沒什么興趣……」說著一頓,轉過頭來擺出一副慷慨的神情,「不過,如果你真要說的話,我姑且一聽。」

金玉一臉的鄙薄,清了清嗓子朝她湊得更近,神秘兮兮道:「殿下,這樁事要真說出來,那可真是了不得!我聽說啊,欣榮帝姬和趙宣……走得格外近。」

阿九聽了大覺失望,哦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呢。趙公公同欣榮兩個不是向來交情好么?」

「不是殿下想的那么簡單!」金玉翻個白眼,「我估摸著啊,趙大掌印是對欣榮帝姬有意思……」

「從哪兒聽來的混賬話!」鈺淺聽得大皺眉頭,手上替帝姬挽發的動作不停,斥道:「那位可是皇後嫡出的公主,怎么會和太監揪扯不清?」

金枝玉葉的帝姬和一個公公,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吧!阿九的眉頭擰起個結,沉聲道「是啊,你聽誰說的,這話可不能無根無據地胡謅,傳出去就是個死。」

金玉連聲嘆了幾口氣,無奈之下只好和盤托出,「就知道你們不相信我,我這可不是信口胡謅,是從鄭少監口里聽出來的。再者說,我又不是傻子,關上門兒對殿下和姑姑沒有隱瞞,可走出去能到處亂說么?」

阿九微微驚訝,啊了一聲又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半晌才道:「你什么時候和鄭寶德有聯系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金玉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微妙,別過頭躲閃著她的目光,囁嚅道:「我一個宮女他一個太監,有交情也沒什么奇怪的嘛……」說著又拿眼風覷一眼阿九,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分明是說帝姬和謝丞相的事,怎么繞著繞著就跑偏了呢?因半眯了眸子道:「話說回來,殿下,你和謝大人的事准備瞞咱倆多久啊?」

兜兜轉轉又把自己圈兒了進去,阿九捂了捂雙頰,俏生生的一張臉兒通紅一片。

她是個遲鈍的人,昨天過得渾渾噩噩,被他的一番話和之後的舉動攪得心亂如麻。大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便將他們之間的種種都疏理了一遍。或許,他真的是愛她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愛,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到現在。

堆砌成卷兒的墨雲撥開了一條縫,灑下了金色的霞芒,草垛子里的斑鳩嘰嘰地叫,撲打著翅膀飛出來,愈飛愈高,最終沖上了霄漢,化作遙不可見的一點,迎向華光萬丈。

心頭悸動,從未有過的激烈。然而世上有種人,就算火燒房子了也要佯裝若無其事,這說的就是阿九。她定定神,對著兩個丫頭打起了馬虎眼:「我和謝大人的事?我和謝大人有什么事?」

鈺淺正拿著只翡翠簪在她發髻上比對,聞言微微一笑,柔聲道:「合宮里誰不知道謝大人喜歡殿下,明擺著的事,殿下還有什么好隱瞞的?」

阿九只覺得一道雷劈在印堂上,她嗆了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沖口而出道:「你們怎么知道他喜歡我的?有這么明顯么?」

愈發坐實了,可見有多驚慌失措,這都不打自招了!金玉用無奈的眼神看她,雙手一攤:「是你一向太遲鈍了,真的很明顯!」

冷靜自持這會兒全沒蹤影了,阿九大為震驚,渾然不顧發髻只梳了一半便從杌子上站了起來,目光在兩個丫頭面上來回打量,最終定定看向鈺淺,困頓道:「連姑姑也覺得大人真的喜歡我么?」

阿九沒有朋友,陪在身邊的統共就兩個人。金玉大大咧咧沒個心眼,能不惹麻煩就算難得了,唯一只有個鈺淺言行謹慎玲瓏剔透。由於嘗遍了世間的太多艱辛,她是個很難敞開心扉的人,信任或許談不上,但也不會拿出對待敵人的姿態面對鈺淺。姑娘家頭回碰上這樣的事,總需要一個人來好好傾訴。

鈺淺唇角勾起一絲笑容,目光在帝姬面上細細審度。過去總覺得帝姬是副冷淡的性子,睿智,果敢,對什么都漠不關心,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盡管心智比同齡的人成熟,但畢竟只有十五歲,面對愛情,帝姬和普通的少女沒兩樣,情竇初開,好奇而膽怯。

「不瞞殿下,奴婢在宮中年歲也不短了,關乎丞相的種種,或多或少都有些見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謝大人對殿下實在與眾不同。男女之間的事情旁人說不清,恐怕只有你們自己才清楚。」她略忖度,又柔聲道:「那殿下對丞相呢?你喜歡他么?」

阿九垂著腦袋一陣沉默,半晌才搖頭,抬眼一看,卻見金玉同鈺淺都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她眉頭擰成一個結,好半晌才終於又擠出一句話來,悻悻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吧。喜歡是什么,我從未經歷過,或許這輩子也不會明白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里頭透出一絲莫名的悲涼。金玉忽然有些難過,走過來拉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握得緊緊的,定定道:「當初在相府時咱們總被欺負,可這會兒一切都不同了啊,你認祖歸宗成了帝姬,宮里宮外誰不尊你一句殿下?你不要覺得自己配不上謝大人,若真要說高攀,這會兒可是他高攀你!」

阿九嘆口氣,旋身重新坐回了妝鏡前,望著鏡中的人靜默不語。不了解內情的人,不明白她和他之間的種種瓜葛。兩個人之間摻雜了太多利益關系,談情說愛實在有些滑稽。他說愛她,可她體內的金蠍蠱呢?苗人愛蠱如命,他那樣殘忍無情的人,會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舍棄他的蠱么?

正思忖著,外間有太監打起珠簾走進來,抱著拂塵細聲細氣道:「公主,相爺差人來傳話,說今兒晚上城中有花燈會,酉時許來接您出宮。」

花燈會?阿九一怔,這才想起昨天他說要帶自己出宮看花燈。這個時候她最不願見的就是他,因道:「替我謝謝相爺好意,我今日身子不爽,恐怕去不成了。」

話音落地,那小太監登時愣在了原地,面上很是為難。自己只是個傳話的,如今帝姬這么堂而皇之駁相爺的面子,他還不倒大霉?那內監心頭叫苦不迭,只好一臉可憐兮兮地看鈺淺,囁嚅地喊了聲:「姑姑……」

鈺淺側目同金玉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她抿抿唇,朝那白白凈凈的小太監道:「回去跟相爺復命,就說帝姬知道了。」

那人面色一喜,連聲說了幾個謝,這才貓著腰退了出去。阿九驚訝不已,朝鈺淺道:「姑姑為什么替我做主?」

鈺淺嘆口氣,上前一步撫她的肩,輕聲道:「雖然感情上的事勉強不來,可是殿下,聽奴婢一句勸。如今謝大人對你情有獨鍾,即便你心中沒有他,你也得順著桿子往下爬。老祖宗原就不喜歡良妃娘娘,再加上皇後撞邪禁足的事,難免對你心存偏見,帝王家最冷漠,真要對誰下手,不會講半點親情顏面。」說著稍稍一停,聲音壓得更低,「殿下是聰明人,那日在乾清宮你也看見了,大家忌憚老祖宗,若不是丞相在,恐怕如今被禁足的就不是皇後了。」

阿九眼皮子一抬朝鈺淺看過去,「你是說……」

「無論真情假意,樣子還是得做出來的,畢竟於殿下百利無害。」鈺淺將胭脂細細點在她的唇瓣上,緩緩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怎么做全看殿下自己。奴婢一心全是為殿下謀劃打算,只望殿下安好。」

百利無害……百利無害。

仿佛是當頭棒喝,鈺淺這話說得半點不假。阿九微微凜眸,如今大涼朝坐江山的,明面兒里是皇帝,然而朝政大權大半數都在丞相手里,在紫禁城里,人人都虛偽自私,孰敵孰友難以分辨,有謝景臣庇佑,至少也算多條生路。更何況,她體內還有一只金蠍蠱,不甘心就死,眼下似乎就是個絕地翻身的機會。

她半眯了眸子細細琢磨著,忽聞金玉的聲音傳過來,感嘆道:「其實大人對殿下是真的好啊,知道宮里悶,便想著帶您去外面玩兒。這座皇宮,外頭看上去光鮮得很,其實就是個四面都被紅牆圍起來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走出紫禁城。」

鈺淺斜了她一眼,叱道,「才說你最近有長進,怎么又開始口沒遮攔了?咱們做奴才的怎么能這樣想,傳出去只怕又要連累帝姬了。」說著稍稍一頓,又欷歔道,「當初我進宮的時候聽過一個說法,說我們能入宮來侍奉主子是三生有幸,主上都燒了高香才積來的德。」

金玉取來廣袖衫替阿九穿戴,嗤了一聲道:「這宮里哪兒就沒有一絲干凈的地方,要不是為了殿下,誰樂意來趟這渾水?」

「別怨聲載道了,做宮女總比當嬪妃好,年滿二十五還有機會出宮,那些個娘娘才可憐。」鈺淺說,「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到頭來爭個什么?自古帝王皆薄情。」

阿九的面色驟然黯淡下去,轉頭看窗外,漫天晴空萬里雲卷雲舒,落在她眼中卻都變得凄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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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會是大涼盛事,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一,乞巧前的節令,別有一番深意。京都四處張燈結彩,萬人空巷,人們覆面具,揣紅線,提花燈出行游街,熱鬧非凡。未出閣的少女若是遇上心儀的男子,便以手中花燈相贈,若兩情相悅,男子題詩燈上,促成一段良緣,若不然,男子便將紅線送出,祝其早日覓得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