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啊……」
步棠面色凝重,瞧了一眼門前局促的黍離,沖他招招手,「你過來,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後娘娘!」黍離抿唇,「卑職其實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是這事吧,說來話長……」
的確是說來話長,七年前,七年後,零零總總的,委實太過艱辛。
薄雲岫安安靜靜的坐在屋內,胡子拉渣的,瞧著床榻上整整齊齊躺著的妻兒,他余生所有的悲歡與喜樂,都在這張床上了。
他們活,他便能活。
他們若是沒了,他便也跟著去了。
娘兩這一睡,足足睡了大半個月,沈郅真的醒了。
薄鈺整個人都振奮了,在屋子里繞圈跑,然後跑到回廊里,大聲喊著,恨不能全東都城的人都聽到。
不過,剛剛蘇醒的沈郅,身上沒有氣力,壓根坐不起來,還是春秀連著數日揉著他的胳膊和腿,將他抱到院子里曬太陽,這才稍稍恢復了些許精氣神。
沈木兮始終沒有醒,安安靜靜的睡著,薄雲岫守在床沿,一刻也不敢放松。他只希望,她醒來的第一時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娘?」沈郅低低的喊著,「娘,你醒醒吧!娘?」
沈木兮仍是沒有動靜,長長的羽睫垂著,安靜如斯。
「別吵她了!」薄雲岫聲音沙啞,「她太累了,讓她睡吧!」
前半生,累得喘不過氣來,後半生,總歸是要歇一歇的。
只是,薄夫人,睡夠了記得要乖乖起床!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秋末冬初就下了第一場雪,薄雲岫推開窗戶,外頭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伸手去接了兩朵雪,快速轉回床前,「薄夫人,下雪了!」
薄雲岫欣喜的攤開掌心,然則雪花早就消融了。
「爹!」沈郅捧著雪球站在門口。
「進來吧!」薄雲岫點頭。
沈郅瞧了一眼身邊的薄鈺,一人抱著一個雪球進門,「爹,下雪了!」
「你娘知道了!」薄雲岫握著沈木兮的手,「你們去玩吧!」
沈郅瞧著床榻上,睡了好久好久的母親,「娘要是能起來,陪我們一起玩,該有多好啊?」
「你娘怕冷!」薄雲岫捂著沈木兮冰冰涼涼的手,「你們出去吧,順便把門關上,別讓風吹著薄夫人!」
沈郅還想說點什么,薄鈺趕緊拽著他出門。
夏禮安在回廊下坐著,瞧著兩個小的,耷拉著腦袋走過來,沖著兩個小的招招手,「過來!」
「外祖父!」沈郅垂眸,「您說,娘什么時候能醒啊?」
夏禮安的視線有些模糊,「外祖父怕是看不到那天了!」
「爹,您莫要胡說!」夏問卿緩步走來,「您會長命百歲的。」
「曦兒太累了!」夏禮安輕嘆,嘴里哈著白霧,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回頭我去一趟閻王殿,請閻王爺開個恩,放了我閨女吧!要索命,我這老頭子連人帶骨頭都給他!讓他行行好,不要折騰我女兒,也不要折騰我女婿,還有我的寶貝外孫啊!」
「外祖父!」沈郅紅著眼眶。
夏禮安滿是褶子的手,輕輕撫過沈郅的面頰,「你娘小時候特別喜歡下雪,每次下雪就在牆根底下堆一個雪人,你們也去堆一個,讓外祖父瞧瞧,好不好?」
「好!」沈郅點點頭,旋即與薄鈺跑到牆根底下堆雪人。
夏問卿陪著父親在回廊里坐著,看著那兩個小不點手忙腳亂的堆雪人,「到底是男孩子力氣大一些,比曦兒小時候快多了!」 夏禮安靠著廊柱,含笑點點頭,「每次我都要說她兩句,其實是怕她在雪地里凍著,曦兒……曦兒的雪人堆得真好看!」
「爹,等曦兒醒來,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夏問卿嘴里哈著白霧,面上有些微紅,「我和毓青……爹?爹?爹!爹!」
沈郅和薄鈺猛地轉身,不敢置信的望著回廊方向。
夏禮安走得很是安詳,唇角帶著笑,約莫是真的去了一趟閻王殿,真的去替女兒說情去了!夏禮安的喪儀是薄雲岫和夏問卿一手打理的,一個女婿一個兒子。
唯一遺憾的便是沈木兮,始終未醒,沒能見到她父親的最後一面。
「其實爹撐了很久,早就撐不住了!」夏問卿披麻戴孝,跪在靈堂里,眼眶紅得厲害,「可他不敢走,怕曦兒會怪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可最後,還是沒能熬過今年的冬天,等不到來年花開。
「爹走得很安詳,因為他知道,不管發生什么事,他的女兒都不會孤單。」夏問卿沖著靈柩磕頭,「爹這輩子,做事兢兢業業,凡事總要做到最好才肯罷休,唯一的松散就是我和曦兒。在對待兒女的問題上,爹一直是心存愧疚的。」
又當爹又當娘,自然是沒時間照顧孩子。
薄雲岫站在靈堂里,「如果她醒了,我該如何同她交代?」
夏問卿沒有做聲。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
出了年,寧侯府的人就來提親了,孫道賢很是扭捏,不過還是自個來的,兩個人處了小半年,一個重情重義,一個實非真正的紈絝,雖然面上不太般配,可所信仰的東西一樣,這事兒也就定下來了。
太後認了春秀當義女,薄雲崇親自賜婚,來日出嫁,便是以長公主之尊,嫁入寧侯府,如此不算春秀高攀侯府。
所有人都不提沈木兮,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若沈木兮還醒著,定然也會這么做。
寧侯府的婚事,在東都城淪為一樁美談。
薄雲岫輕輕揉著沈木兮的胳膊,每日重復著枯燥的事情,卻又樂此不疲,「你再不醒來,就要錯過春秀的婚事了!待三年守孝期滿,你哥和毓青的婚事……也該辦了!對了,毓青的休書,我早就給她了,以後她可就是夏家的媳婦了!」
沈木兮依舊躺著不動,睡得很是安穩。
「大哥和步棠還是沒有孩子,你起來幫他們看看吧!你不是沈大夫嗎?太醫沒法子,你總歸有法子吧?」薄雲岫輕嘆,「郅兒又長大了一歲,更高了些。你可還記得阿娜公主和李長玄?李長玄來了書信,說是阿娜公主生了個女兒,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他頓了頓,「薄夫人,你看看你,錯過了多少好事?」
「爹!」沈郅進門,「您看這是什么?」
「哪兒來的棗子啊?」薄雲岫愣了愣。
「冰庫里找到的,許是去年留的。」沈郅將一顆青棗放在母親的枕邊,「娘最喜歡吃棗子了。」
薄雲岫點點頭,瞧著沈郅轉身離去的背影,外頭的陽光真好!抱著沈木兮出去曬曬太陽,也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之一。
阿落在棗樹邊上,鋪一張軟榻,薄雲岫將沈木兮放在軟榻上,撐著傘陪她坐著,這一坐往往就是一下午。
「郅兒給的。」薄雲岫將棗子塞進沈木兮的掌心里,「還記得當年,你拿著一個青棗玉件,要換我的鴛鴦佩嗎?其實那東西,原就是想給你的,又怕你覺得我太隨便,沒有誠意。薄夫人,你現在還願意拿棗子跟我換嗎?」
「好!」
四下忽然一片死寂。
阿落猛地瞪大眼睛,方才她聽到了什么?
薄雲岫緊了緊手中的傘,呼吸都亂了,「薄夫人?」
是幻覺嗎?
好像不是!
「薄夫人?」薄雲岫疾呼,「是不是你在說話?」
「換!」薄唇微啟。
太久不見陽光,眼睛根本受不住,還好有傘撐著,她才能睜開一條眼縫。
阿落慌忙接過薄雲岫手中的傘,剎那間淚流滿面。
「薄夫人!薄夫人!」薄雲岫死死的抱住沈木兮,頃刻間又哭又笑,狠狠的在她臉上啄了一口,俄而又像個孩子般,放聲的嚎啕大哭。
等到了!等到了!
這一次,沒有讓他再等七年!
他的薄夫人終於回來了!
兩個月後,便是寧侯府大婚,這一次,沈木兮算是趕上了!
醒來之後的沈木兮,身子格外虛弱,大難不死已經是老天爺最大的恩賜。好在薄雲岫走哪都喜歡抱著她,也不管旁人怎么看,只要薄夫人無恙,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得知父親去世已久,自己沒能見上最後一面,沈木兮沉默了數日。可是,人總該往前看,父親臨終前最放不下心的是她,若她因此郁郁寡歡,想來爹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
春秀和孫道賢成親的時候,沈木兮和薄雲岫坐在娘家人的位置上,紅著眼眶,看著春秀出嫁,心里一樁大事總算是放下了。
這一日,東都城內算是熱鬧透了。
皇帝和皇後親自主婚,離王夫婦作為娘家人出席,春秀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有這等好事。可轉念一想,人世間哪樁好事,不是苦盡甘來?
薄雲岫抱著沈木兮回到問柳山庄的時候,庄子里靜悄悄的,他用大氅裹著她,抱著她坐在那面牆頭,瞧著漫天綻放的煙花,低眉吻上她的唇,「薄夫人,累著了吧?」
沈木兮往他懷里拱了拱,「睡夠了,不累!」
「待你哥成親之後,我帶你游山玩水,看遍南宛的山山水水,好不好?」他軟著聲音,伏在她耳畔低語。
她嫣然輕笑,「就怕皇帝不肯放人,回頭又得把折子成摞成摞的往山庄里搬!」
「放心吧,我已經讓太傅,去教習郅兒和鈺兒,如何去批折子了!」薄雲岫笑得涼涼的,「以後,我的時間只屬於你,余生不長,豈能再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我瞧著,應該早點讓皇帝和小棠生個孩子,有了接班人,就不會再找咱們的麻煩了!」她的指尖,輕輕的在他喉間滑動,「你說呢?」
薄雲岫點頭,「那就得看沈大夫的醫術,夠不夠高明!」
「我加把勁,讓他們三年抱兩。」沈木兮仰頭看他。
他低頭,吻上她的眉眼,「如此,甚好!」
絢爛的煙花,點亮了整個東都城,絲竹管弦之音,喧囂熱鬧之聲,不絕於耳。
至於最後老頭和韓天命去了何處,薄雲風還在找。煉蠱爐炸開之後,黍離只看到沈木兮和沈郅,委實沒瞧見老頭的蹤跡。
人呢?
不知道。
不過,挨了一頓打的薄雲風,早就趁著夜色跑了,估摸著又胡子拉渣的去要飯了,流浪的生活比較適合他這樣放浪不羈的人。
東都,對他而言是一種困鎖般的存在。
許是哪日,待薄雲岫帶著沈木兮游歷天下時,有緣可見,也可能……此生再也不見!
亂石堆里,有冥花幽幽綻放,日出而謝,日落而綻,生生不息,終只能扎根於此,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