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條的人也很正常,只不過那時候剛好有一個人路過,剛好買走了很多油條,讓他的架子上只剩三根。
那個買油條的人也很正常,有人給了她一把刀錢,讓她剛好買那么多而已。而她買完油條再去找那個讓她幫忙的人,那人已經不見了。
我們的線索也斷在這個環節,沒有找到那個給她刀錢的人……真是一個非常謹慎的組織。」
「聽起來很復雜。」閻途道:「但是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盲眼老人問道:「你說這么大費周章,他們是想要傳遞什么信息呢?那個叫賣聲,代表了什么?」
閻途付之一哂:「我怎么知道?」
「我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但是能夠確定的是,它肯定有它的意義,絕不普通。」
盲眼老人不急不忙地道:「以那個磨剪子的人為中心,我們調查了附近三個街區內的所有人。以修為排序,能在那個時間段,剛好聽到那個聲音的,一共只有四百七十一人……」
閻途看著眼前這盲眼老人手里提著白紙燈籠,竟感覺那像一面飄搖的、招魂的幡,搖搖晃晃地在他眼中。
而耳邊這老兒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
「如你所想的那樣,我們詳查了這所有的四百七十一人。到此刻為止,只有三個人未能排除嫌疑,而閻將軍你,正是其中之一。」
閻途搖了搖頭,表示贊嘆:「真是精彩的過程。」
「十一殿下有句話,我深以為然——『在最愚蠢的辦法面前,最聰明的人也無法隱藏。因為聰明人只習慣對付聰明人。』」盲眼老人道:「所以我們用了這種蠢法子,來找到了你這個聰明人。」
「說實話,你的猜想很精彩,十一殿下也很聰明。但你們是不是太想當然了一些?」閻途慍著怒意道:「一個磨剪子的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稍微改變了一下叫賣的腔調。只因為本將軍修為不凡,能夠隔著這么遠的距離聽到,堂堂一個九卒統帥,就有了勾結平等國的嫌疑?簡直匪夷所思,令人發笑!」
「你還不明白嗎?你並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有了嫌疑。而是十一殿下早就在懷疑你,通過今天這件事驗證了你的嫌疑而已!不怕說與你聽,自哭祠案後,十一殿下就一直在調查你們組織,你只是懷疑的對象之一。閻將軍,我不負責解惑。你若還有什么疑問,不妨留到天牢里去問。」
盲眼老人說著,轉身往前走:「跟我來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他面前是一堵牆,但是他就那么走進了牆壁里。
好像從一個世界,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好像也根本不怕閻途逃跑。
閻途也的確沒有選擇逃走,只是終於再說不出辯解的話。
至少在此時此刻,與這盲眼老人沒有什么辯解的意義。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天子面前自訴。
逃是逃不掉的,這盲眼老人既然親自出現,反抗便毫無用處。麾下斬雨軍雖然現在輪值京畿之地,卻並不足以在這樣的時刻成為倚仗。
齊廷允許各家在一定范圍內建立族兵,各郡郡守都有很大的自主權,境內宗門也都有齊律約束下的自由。
唯獨九卒的最高權力,被齊廷牢牢把握。
九卒精銳是齊之九卒,不是某一家某一姓之九卒。
如重玄褚良調動秋殺軍,也需要朝廷發下虎符。
如春死軍乃曹皆親掌,早先劍鋒山那一戰,姜夢熊也說調動就調動了。
說到底,九卒效忠的是齊。而不是某一位統帥。
在沒有齊廷調令的情況下,他這位斬雨軍統帥,所能調動的兵馬不超過千人。
閻途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因為一次極其巧妙的信息傳遞而被確認身份。打更人為了確認他的嫌疑,竟然一次性調查附近三個街區的所有人!
本來雲霧山行動無論成敗,都不至於影響到他。
到底是在什么時候被姜無棄發現的呢?
閻途想了一會兒,便不再想,邁步往前走。
往事多風雨,他的心中沒有後悔。
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腦海里浮現的第一個畫面,竟然是七十六年前的雨夜。
那綿密愁苦的雨……
那時候齊國還不是東域霸主,甚至於姜述還未登基,只是以太子之位征戰沙場,但已初顯雄姿。而他作為平等國的核心成員,加入了齊國征服東域的鐵蹄中。
那是一個艱難的雨夜,他被打得丟盔棄甲,離散軍伍。在一個山洞里,遇到了同樣形容狼狽的修遠。
兩個緊張非常的人第一次見面,是彼此問候以刀槍,各自強拖著傷軀交戰。在生死搏殺的過程中,才了解到彼此的身份,化干戈為玉帛。
兩人在那個山洞里躲了五天,那場雨竟也五日不歇。
直到有一天,他們聽到一聲非常明麗的鳥啼,走出山洞的時候,已經雨過天晴。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種鳥,名為「負雨」。
據異獸志記載:有鳥名「負雨」,羽分三色,翼長九尺。鼓風而起,負雨而飛。此鳥一啼,雲散雨收。
他還把這件事情講給修遠聽,但修遠非說那天在山洞外叫喚的,只是一只麻雀……
面前那堵牆,好像阻隔了一切。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回憶。
在踏進去之前,閻途嘆了一聲:「空谷負雨,能復聞乎?」
然後才一步踏出,消失在修家。
而他的身後,沒有任何回應。
自從打更人首領出現之後,修遠就沒有再吭聲,只是慢慢轉動著手里的茶杯,默默注視著兩人的交鋒。
直至此時此刻,才移轉視線,看向躺在地面上的那一片裙甲,久久沉默。
旁人割袍,閻途割甲。
修遠搖了搖頭。
他不知嫌棄過多少次閻途的牛嚼牡丹,此時卻也舉杯,把這絕品的好茶,一飲而盡。
……
……
紫極殿。
朝議已是散了,文武百官皆已退去。
齊天子卻仍在殿中。
高高的丹陛之上,是巨大且華美的龍椅。
雄闊的大殿之中,空空盪盪。
大齊皇帝今日難得的沒有批閱奏章,也沒有做別的什么事情,只是定定在那里坐著。
良久,才嘆了一聲:「朕是不是,坐得太高了?」
此時此刻侍奉在一旁的,當然也只能是韓令。
他並不接話,因為天子並不需要什么回答。
啪嗒,啪嗒。
腳步聲響在紫極殿外,響在那巨大的白石廣場上。
其實並不重,但在他們耳中,都很清晰。
天子撐了一下扶手,站起身來,往丹陛下走。
龍靴觸及地面,是穩固且有力的。
天子走得很慢,因為每一步,都承載著社稷的重量。
而殿外的那個腳步聲,則很平緩、規矩。
在「禮」的范圍內,不減其速。
當齊天子終於走下丹陛,立在紫極殿的殿堂中,站定在平日朝臣列隊的最前方。
那裹在白狐裘里的削瘦身影,也站在了紫極殿的那扇巨大門戶中。
如天闕般的巨大門戶,愈發襯得其人削瘦。
他在身後傾落的一片晨光里,人如雪,裘如雪。
帶來一片凍殺人心的寒意。
「兒臣,叩見父皇!」
姜無棄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雄闊的紫極殿里。
他本可以去天子寢宮覲見,但今日是子見父,亦是臣面君。
所以選在紫極殿。
齊天子並沒有阻止他的大禮,平天冠垂下的旒珠,遮擋了這位大齊至尊的情緒。
但那搖曳的珠簾,分明也在說,他的心情並不平靜。
最後天子只問道:「何苦?」
姜無棄規規矩矩地起身,現在他站在了大齊皇帝的面前。終於可以用一個兒子的身份,平視自己的父親。
這是齊天子特允的恩典。
但他謹守臣禮,眼垂兩分,很認真地說道:「父皇大業在即,軍中不能留有隱患。」
天子道:「咱們有的是時間……」
姜無棄道:「時不我待。」
「無棄。」天子只喚了一聲,便已沉默。
立在天子身後的韓令,不發一言,把自己站成一座靜默的雕塑,但面容悲戚,淚已盈眶。
唯獨姜無棄是笑著的。
他笑著,像是一片開在紫極殿中的雪花。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這樣明亮的、燦爛的笑容。
因為他一生下來,就已經承載了太多。還在襁褓中,就已經定死了結局。
在生命的凍土里,哪有花開?
「父皇,您相信兒臣嗎?」姜無棄問。
天子沉默許久,終於是道:「天子不可以不疑。」
姜無棄蒼白的俊臉上,依然是燦爛地笑了:「現在您可以相信兒臣啦。」
他似乎是一定要讓齊天子,記住他如此燦爛的樣子。
所以他笑得如此耀眼。
「我只是希望您,相信我而已。」
「父皇,兒臣從無逆心!」
「請把那塊拿走的白玉,還給兒子。」
「兒子從未感覺過,自己竟然如此康健。這種感覺……很好……」
而他的笑容,就這樣凝固了。
在十月的清晨,結為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