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之前,恰好有一行人正往里走。
其中一人聽得動靜,回頭瞧來,便看到了華袍俊面的左光殊,哈哈一笑:「我當是誰!這不是左家稚童嗎?」
此人目生重瞳,長得高大威武,一時狂笑如雷,
與他一起的友人皆大笑。
他當然也如願以償,看到左光殊漲紅了臉。
但緊接著就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頂上來,一個青衫仗劍的身影,從石階下一步步走上來,斜乜著他,那眼神更桀驁,更睥睨,更自負——
「我當是誰,這不是手下敗將嗎?」
項北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他當然認得姜望,當然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個身影。
就是這個人,在觀河台上,當著六位帝君、列國天驕的面,以一記焰花,按在了他的臉上,終結了他的黃河之會。
項北不笑了,項北身邊的那些朋友也不笑了。
姜望卻不肯就此放過,而是繼續往前走:「重瞳兒如今外樓否?可有再戰之勇?」
「我如何不敢!?」
項北是何等狂傲的性子,當然受不了這個,不顧朋友阻攔,直接大步迎來——
「今雖未外樓,亦叫你知項家男兒勇!」
大手一張,蓋世戟已躍空而出。
便以這黃粱台古香古色的大門為背景,威武雄壯的項北躍身而起。
面對正面碾壓過他的對手,他仍然是主動出擊,不留余地。
其人之勇烈,可見一斑。
黑色的煙氣在他臉上扭曲,一對眼睛,完全被黑色的鬼紋所覆蓋。本已經強壯至極的肌肉,再一次膨脹起來。
整個人暴漲至一丈有余!
黃河之會至今已半年,項北自非昔日之項北。
以吞賊霸體之身,握蓋世之戟,怒砸而下,壓得空氣都沉重非常,元力糾纏如泥淖,仿佛要砸爛這個世界!
誰能不懼?
誰能不驚?
項北的那些朋友,都下意識地往旁邊散開。
但面對如此威勢的、那青衫帶風的年輕人,是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魁首。
是正面碾壓過項北的男人!
一處、兩處、三處……足足五處熾白的光源,在他的胸腹間亮起。
整個人剎那間就已經被璀璨的神通之光所覆蓋。
在輝煌燦爛的神通之光里,一柄帶鞘的長劍,被一只干凈有力的手舉起。
橫鞘撐天。
鐺!
姜望便以左手舉劍,在天府之軀的狀態下,直接以劍鞘擋住了項北這一戟。神龍木所制的劍鞘,抵住了月牙刃。
隔著吞賊霸體肅殺的黑色煙氣,一雙寧定的眼睛,與那雙被鬼紋所覆蓋的重瞳對視。
「你既未外樓,我也隔絕星樓。」
姜望如是說道。
說的是不占你便宜,表達的是讓你服氣。
然後拔身而起!
他硬頂著吞賊霸體狀態下的項北,竟然將其推向高空!
經歷了五神通之光淬體和星光淬體,時至今日,雙方的體魄之力,早已經形勢逆轉!
吞賊霸體是力魄神通,若至外樓,哪怕姜望仍多一層五神通之光淬體、仍在天府之軀狀的態下,僅在肉身力量上,項北仍能領先。
可他畢竟只有內府。
所以他退。
在那些朋友驚駭的眼神中,在空中一退再退!愈升愈高。
不同於朋友們的驚駭。
項北雖然在引以為傲的力量上,再不能占據上風,但他仍沒有一絲驚懼。
姜青羊的實力,他如何不知?姜青羊的戰績,他怎會不關注?
但他仍不會讓,仍要一戰,仍要戰勝!
項家人……如何還能再退?!
腦海中,一幅畫卷鋪開。
畫軸纏以龍紋,卷面描以魔紋。
升華至此境極限的龍魔演兵圖上,清晰地具現著姜望其人。以各個角度,不同層面,展現著完全不同的姜望。
這是一個越了解,就越能感受其強大的男人。
越是與之為戰,越是為之驚嘆。
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戰斗才華,表現在戰斗之中,就是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如水一般,千變萬化。
如空氣一般,無處不在。
弱點何尋?
龍魔演兵圖閃過清晰的亮芒,那一瞬間的機會……
看到了!
項北手上一緊,戟鋒亮起代表著破法青刃神通的青芒,手臂上的青筋暴凸如龍蛇,體內的道元在沸騰、和著血液一起奔涌,一同咆哮!
他順勢就要翻轉蓋世戟,演化八荒無極,以救挽觀河台之憾!
但就在這個時候。
戟身忽然一沉。
像是一座山,壓到了蓋世戟上。
項北手臂上的青筋幾乎要爆開!
他透過龍魔演兵圖,清楚地看到——
姜望隨手將劍一甩,那連鞘的長劍筆直飆落地面,撞破空間,也生生洞穿了石階,立地猶顫!
而他空出來的左手,已經探前一抓。這一抓,真有神龍探爪的神韻,倒像是他真的見過神龍,親身復刻演繹一般!
神龍探爪出疊雲,抓在了蓋世戟的戟身之上。
這便是那山岳般的壓力由來。
項北翻轉八荒無極的戟勢,就這樣被生生壓制。
時機之巧妙、之精准,令他懷疑對方是不是也有龍魔演兵圖,上次切割的,難道不止單騎破陣圖嗎?
吞賊霸體的恐怖煙氣不斷升騰,不間斷地侵襲著對手,卻根本奈何不得五神通之光的防護。
他已經在一瞬間炸開了所有的肉身力量,卻無法動搖那只堅定的手。那人像握劍一樣,握著他的蓋世戟戟身!
蓋世戟本身也不斷炸開力量,那是極其細微的、毫厘間的力量沖撞,可無一次功成。
這一桿當年項龍驤所掌的天下名兵,被姜望牢牢地攥住。
哪怕上次在觀河台上兩人交戰,也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差距已經拉大了!
交戰的雙方和觀戰的左光殊,都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而與項北同行的那些朋友,都已經看得呆了。勇絕一時的項北,何時在同齡人中被壓制到這個地步,連兵器也掌不住?
那些聽到動靜迅速趕來的人,也只看到,在這黃粱台的高空上——
顯現吞賊霸體,高達丈余、身繞黑色煙氣的項北,雙手握持蓋世戟,顯現一種無比狂暴強大的姿態。
而一襲青衫、身繞天府之光的姜望,只單手穿入其間,同樣握在戟桿上。
就這樣僵持在半空,如定格了一般!
那雄壯魁梧、鬼霧繚繞的,一似妖魔。
那五府輪轉、天府之光繞體的,卻如神祇!
這如神魔對峙的畫面,讓觀者情不自禁的激動,感覺到一種勢均力敵的精彩的——
可惜勢均力敵只是假象。
姜望很快就將這假象撕破。
只見他單手一拉,已經將項北連人帶戟,扯了下來!
兩人已迎面。
神魔已近身。
天府狀態下的姜望,簡直勇絕一世,誰人可當?
直接就正手一巴掌扇了過去,巴掌之前,一縷風旋成了森冷長釘。
恐怖的尖嘯聲乍然而起,卻被束縛在這黃粱台的大門之前。
在這樣的時刻,姜望還有閑心控制聲音!
而這一枚殺生釘,瞬間就釘破了護體煙氣,釘破了項北恃之縱橫的防御!
這是什么樣的殺生釘?
在森海源界一次次地殺死燕梟,一次次地吞噬燕梟之喙、掠奪那森海源界極致暗面的毀滅力量,到後來已進無可進!
是已經遠勝於觀河台時,幾乎已經達到了神通種子極限的、這樣的一枚殺生釘!
它帶著湮滅一切的殺機而來。
懸停在項北的咽喉前。
只要再進一步,就足以將項北的吞賊霸體釘破,將他徹底殺死。
在場這些人,誰也救不得。
誰也不敢在此時動搖姜望的心情。
他的手只要往前輕輕一送,世上便再無項北其人。
一時間都靜默了。
只有無知無覺的風,還在高台上吹動。
姜望翻手將殺生釘收起,笑了笑:「今天我與光殊來赴宴,不是殺人的好時候。」
纏繞神通之光、牢牢握住戟身的左手,也就此松開。
青衫飄飄,他瀟灑落地。
胸腹處的五團神通之光,依次熄滅。
仿佛這一刻從比肩神祇的強者,退回為一個從容赴宴的「人」。
動靜之間,盡顯風流!
而項北失魂落魄地留在空中。
他虯結的肌肉依然充滿力量。
蓋世戟依然鋒芒未損。
身上,猶自鬼霧升騰。
可他敗了。
敗得干脆利落,毫無懸念。
這一戰,姜望未用星樓,未曾動用他外樓境的力量。
甚至於他仗之成名的那柄劍,都未出鞘!
「好!好!好得很!」項北的那些朋友里,一個武服男子在此時站了出來,戟指姜望,大怒出聲:「你這齊人,竟敢在我楚國的地界上如此放肆,在我郢城如此狂妄!欺我大楚無人耶?」
此是誅心之論!
姜望一個不小心,就會引得楚地豪傑群起而攻。
但這個時候,左小公爺站了出來。
「這不是齊人楚人的問題,是我左光殊和項北的問題!甚至於項北如果想,也可以說是我左家和項家的問題!」
左光殊抵前一步,狠狠地盯著他:「你有什么問題?」
這個在姜望看來還很青澀靦腆的少年,此時終於叫人想起他的尊貴身份。他甚至是又進一步,氣勢洶洶地盯著那人:「你再指著我?」
那人不自覺地手指一抖,垂了下去,面上千個不服、萬個不忿,卻終究不敢再讓指尖對著左光殊。
雖然他根本沒有指左光殊,雖然根本是左光殊自己抵上來的……
左家和項家的問題,哪是他有資格插嘴的?
只勉強嘴硬道:「這齊人太猖狂了!小公爺,就算是您的朋友,他也不該在我郢城……」
「韓厘!」空中的項北這時已經回過神來,出聲喝道:「不要說些無聊的話!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說?」
他收了蓋世戟,消散了吞賊霸體,落回地面。
那雙重瞳轉到從容立定的姜望身上:「觀河台敗,今日又敗,差距未能縮小,反而擴大,想來是我項北辜負時光!神臨之前,我當見你避道。神臨之時,請君再賜一戰!」
在剛才的那一戰里,他最強的神魂之力,根本沒辦法在姜望面前使用,相當於自廢一臂。
而成就天府又立起星樓的姜望,如今已經全方面碾壓他。
這種碾壓的姿態,遠勝於觀河台之時。
在整個內府、外樓的層次里,他都自知不會再是姜望的對手。
唯獨成就神臨之後,神魂發生質變,他的天橫雙日重瞳,才可以發揮出神鬼莫測的力量。他才有信心,再與姜望一戰。
無論是韓厘大肆指責,又或是左光殊挺身而出,姜望都始終寧定微笑。
唯獨此刻,收斂了笑意。
姜望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人,從來不是。
甚至於他很願意給別人保留顏面,無論那人是何身份,不計較高低貴賤。
項北說,「神臨之前,我當見你避道」。
這話已經是極大的退讓。
代表他完全認可這一戰的結局,也願意為此獨吞苦果。
什么人才會給什么人避道?
下屬給上官避道,平民給貴族避道,奴仆給老爺避道!
以他項北的身份地位,今日說的這句話,必然會傳揚出去。
世人皆知他從此低姜望一頭。
當然他攬下了所有,左光殊對韓厘的威脅,也就不能再成立。
按照姜望的性格,他是願意回以笑臉,給一個台階的。
但此時他只是說道:「給你再戰一場的機會不是不可以,但你以後……」
他指向左光殊,非常認真地說道:「須對我這弟弟,保持必要的禮貌。項北,我雖恃強,卻不欲辱你。須知辱人者,人恆辱之。神臨之前不必見我避道,與我這弟弟道個歉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