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長夜不孤(2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3074 字 2022-11-22

一個直接被限制了修行的凡人。

在白骨邪神已經因為庄承乾而改變方略、對道子之軀進行諸多限制的時代,還能夠堅持自我,不被白骨邪神的意志磨滅。

甚至於反過來,以凡人的意志,驅逐白骨邪神的意志!

這更是堪稱奇跡的壯舉!

這樣的兩個人,合作又相爭,以至於最後互換身軀,這過程有多精彩?

太難想象,也太讓人驚嘆!

「我大概知道,你為什么從出生起就被注視……不過,你應該是最後一個白骨道子了。」姜望語氣凝重地說道:「白骨邪神已經成就了道胎,隨時可以降生現世,而不被排斥。或許祂現在已經出生在現世的某一個角落,正在默默地成長。」

王長吉抬眼看著他,顯然對這個情報非常重視:「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平復了一下情緒,說道:「我還經歷過對白骨邪神的另一次反抗……一場持續了數百年的反抗。」

那的確是一場非常艱難,也足稱壯闊的戰斗。

尤其是最後的劫爭,幾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邊緣。

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心驚。

哪怕重來一遍,也未必還能有那樣的結果了……

他有些感慨地說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上任白骨道子的故事?」

「我對關於白骨邪神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王長吉看了看旁邊的位置,說道:「坐。」

姜望往前走了幾步,下意識地瞥了那尊立在水面的機關摩呼羅迦一眼。

王長吉立即道:「放心,他們只是睡過去了。」

「這樣最好不過。」姜望松了一口氣,便走了過來,在他旁邊坐下:「他們是我的朋友。」

左光殊若是遭受了什么不可逆的傷害,他實在不知如何同王長吉相處。

這種顧念,當然也是出於對王長吉的善意。

王長吉想了想,說道:「這個女人其實很強,但她的神魂缺陷很大。」

他沒有提左光殊,大概左光殊在他看來並不算強,又或是他們交手的時候,左光殊還沒有復原過來,沒有什么發揮。

又或者……他下意識覺得,會讓姜望這么重視的,應該是身為女性的月天奴。哪怕其人是傀儡之身。

姜望與月天奴其實並沒有什么交情,也實在談不上有多關心。但想了想,還是問道:「王兄有什么建議嗎?」

王長吉道:「她其實並不需要我給建議。如果一定要說點什么的話……就告訴她,『自悟寶性,本軀靈舟』。」

「自悟寶性,本軀靈舟……」姜望念叨了一遍,不由得問道:「這是何意?」

「你對她說了,她自會知道。」王長吉道:「現在,讓我聽聽你的故事吧。」

姜望也便不糾結,想了想,開口講道:「這個故事要從庄承乾裂土立國開始……」

當下,他便細細地講述了庄承乾與白骨邪神的數百年劫爭,描述了上古魔窟里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斗,直講到山海境又進入了夜晚。

機關摩呼羅迦身上流動著淡淡的金光,仿佛照耀著交談的兩人。

一束發一披發,一寧定一疏冷,粼粼微波漾在水中。

漫長的故事,終有尾聲。

當姜望講到他終於斬破庄承乾的殘魂,王長吉忍不住贊道:「真是精彩的故事。」

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非常精彩!」

以他的性子,這已是極罕見的表達。

「是啊。」姜望也嘆道:「我至今想起庄承乾,仍然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也不止一次地意識到,幽冥神祇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我們絕沒有資格輕忽。」

王長吉道:「我是說你,非常精彩。」

姜望下意識地想要謙虛回應,但不知道為什么,面對著此刻的王長吉,謙虛好像也是一種虛偽。

他想了想,認真地說道:「我的確要感謝我自己,無論在什么境地都不放棄。我要感謝我過去的所有努力,讓我可以這么堅定地走向未來。」

機關摩呼羅迦身上的金光,映到這里已經有些距離。

但姜望整個人仍然如浴光中。

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光彩。此意此心,不同於人。

「你有想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嗎?」王長吉輕聲問道。

「我其實沒有想過。」姜望道。

人怎么會沒有想過未來呢?

除非……那實在是太遙遠。遠到即使是已經名揚天下的他,也覺得遙不可及。

王長吉其實完全理解這句話,但他還是說道:「不妨設想一下。」

姜望於是便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如果現在想的話,我還是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但是我想,在那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未來里,一定沒有杜如晦,沒有庄高羨,沒有張臨川,也沒有白骨邪神。」

王長吉道:「你會看到那一天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聲音里,有無限的思念和惆悵:「我們都會看到那一天。」

姜望心中有一種很微妙的感動。

他其實與王長吉並不相熟,往日在楓林城從無交往。離開楓林城後,一直到現在,也統共沒有接觸過幾次。

但是此刻在這山海境里,他坐在王長吉的旁邊,莫名的,就覺得不那么孤獨了。

就像在漫長的黑夜里前行,在昏寂之中獨自舉火,雖然勇敢無畏,雖然砥礪前行,雖然一直告訴自己,你一個人就可以走到長夜盡頭。

但是當你突然發現另一支火炬,與你同向而行,和你一樣,燃燒在長夜里……

你會覺得溫暖的。

能點亮一縷火焰的,只有另外一縷火。

此夜將長明。

「我也這么想。」姜望說。

「對了。」姜望認真地說道:「你先前說,你是為九章玉璧才等在這里。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這里有兩塊,可以分給你一塊。」

「你提劍爭來的東西,我怎么好這么拿走?」王長吉提著釣竿,淡聲說道:「自己收著吧,我其實並不怎么需要它。而且,可以從別人身上拿。」

姜望想了想他無聲無息解決月天奴左光殊的手段,也便沒有多說。

只是道:「其實我倒是不知,九章玉璧這東西,爭得多了有什么用處。無非是鑰匙一把,能來能走不就可以了么?」

「如果不止一把鎖呢?」見姜望有些愣住,王長吉又道:「我只是隨便說說,畢竟我對這里也不了解。」

「但是你說得很有道理。」姜望道。

王長吉輕輕搖了搖頭:「這個世界有些問題。我察覺到,九章玉璧可能代表某種規則,掌握得越多,就越能保護自己……」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如果可以的後,之後想請你幫一個忙。」

姜望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先問道:「能否告知是什么事情?」

像姜望這樣的人,沒有人會覺得他是在推諉。重諾者不輕許,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會承諾。

王長吉也沒有什么扭捏的瑣碎,直言道:「這具身體不太好,我需要多做一些准備。在山海境里看到了機會。」

能夠在夔牛的追殺下全身而退,這具身體還不太好?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王長吉說的或許是資質。

畢竟張臨川苦心謀劃,棄此身而取白骨聖軀,也足見兩具身體的資質差距。

「如果我能幫到你,我很樂意。」姜望說道。

王長吉道:「如果時機出現的話,我會聯系你。如果沒有好的機會,那就祝你好運。」

「好。」姜望點了點頭,看著他的動作,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釣什么?」

王長吉看著垂入深海的釣線,語氣依然很平淡:「我不是在釣什么,我是在爭取垂釣的權利。」

姜望愈發茫然:「爭取垂釣的權利?和誰?」

「你以後會懂的。」王長吉說著,把手里的釣竿遞了過來:「交給你了。」

姜望有些茫然地接過了釣竿,入手光滑,溫潤。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感覺到。

「他們再睡下去就很難蘇醒了……今天就先說到這里。」王長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見到你很高興。」

「有君同行,長路不孤。」姜望認真地說。

然後就在他的眼前,王長吉忽然消失了。

說忽然倒也不准確,因為他消失得並不突兀,反而自然從容。

像一幅描繪細致的山水畫,無聲無息地少了一片葉子、一顆青草,整幅畫的構圖絲毫不會產生缺憾。

多一片少一片葉子,又有什么區別呢?

夜幕漆黑,機關摩呼羅迦佇在夜色里。

姜望一人獨坐水面。

剛才經歷的一切,交談的那些,仿佛只是幻覺。

怎會是幻覺?

姜望手里拿著那支長長的釣竿,感覺那釣線並沒有鉤中什么。輕輕地往上一抬竿,海面泛起漣漪,像是什么被打破……

手里的釣竿,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在呼喚一種波瀾。

停在不遠處的機關摩呼羅迦,蛇眸轉動起來。

咔,咔。

夜色重新開始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