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樓俱滅,五臟破碎,神魂將熄……本就是只剩等死了。
可他為什么還不肯死?
他蜷在血泊之中,像一條巨大的蠕蟲,可畢竟還在呼吸著。
已經一敗塗地,已經輸掉了一生。
又為什么還在掙扎?
一個將死者的痛苦。
沒有人在乎。
不。
或許是有人在乎的。
一個頭戴斗篷,身穿麻衣的人,不知何時出現了。
步履行空,踏過數個街區,落在倒地的蕭恕旁邊,半蹲了下來。
伸手按在蕭恕的心口位置,徒勞地渡送著道元——這當然救不了蕭恕的命。
不管怎么說,蕭恕噴血的動作止住了,他死前的痛苦,至少消解了一些。
他看著眼前這個偽裝拙劣的家伙,咧嘴笑了。
他眼睛生得很深邃。
他唇生得很薄情。
他生就一張疏冷的臉。
但是他好像很喜歡笑。
他吐著血沫笑道:「坐而論道是不行了,看來只可躺而論道。」
姜望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有一種很難描述的心情。
哀傷並不至於,他和蕭恕此前不存在交情,也很難說得上為之有多么痛苦。
可兔死狐悲的悲涼,是有的。
可感同身受的無力,是有的。
他此刻現身並不理智。
可是當他在高樓的玉鏤窗台往下看,看著這個人在血泊中最後的掙扎,看著曾經聚集在這個人身上的目光,一轉眼如煙散去……
他情不自禁地飛身下來。
他知道自己並不能夠做些什么。
但想來一個人那么辛苦的不肯離去,一定有他那么辛苦的理由吧?
一路掙扎到這里,一直掙扎到此時。
最少最少,也該有個人聽一聽,他最後想要說些什么。
應該有那樣一個人存在。
姜望願意成為那個人。
「可惜論不了幾句。」姜望輕聲說。
「夠了。我還奢求什么呢?」蕭恕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但他撐著勁問道:「道友,你覺得我是個愚蠢的人嗎?」
姜望誠懇地道:「任何人只要見過這四十天的你,都說不出愚蠢兩個字來。」
「嗬嗬……」蕭恕艱難地笑了兩聲,又問:「那你知道我為什么拒絕墨驚羽嗎?」
不等姜望說話,他已經自己回答道:「我不喜歡別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我……」
「他和丹國那些人,其實一樣。」
他又看著姜望:「你不一樣。」
他在這個時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氣,抬起手來,右手食指,輕輕點在了姜望的眉心上。
姜望沒有阻止。
一縷復雜的信息流,涌進他的腦海里。
那是……星路之法。
姜望有些復雜地看著他:「我能幫你做些什么?」
蕭恕很輕微的,搖了搖頭:「不用了……」
「為什么?」姜望忍不住問。
為什么把這么珍貴的東西,交給自己這樣一個才見過幾次的人。
為什么不請求任何回報,也沒有任何遺願。
人生至此,難道真的沒有遺憾嗎?
蕭恕慢慢說道:「願意冒險給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變世界的勇氣……如果他願意的話。」
他說著,他的手垂落下來,被姜望輕輕接住,慢慢放下來。
他已經虛弱得眼睛都不能再睜開了。
他閉著眼睛,用游絲一般的聲音問道:「張巡還沒有走吧?」
姜望抬頭看了一眼還懸立在不贖城外的張巡,回答道:「沒有。」
蕭恕呢喃道:「他要看著我死,他才會放心的……」
他在最後的時刻,輕輕勾起了嘴角,似笑似諷。
他的氣息,終於消散了。
而姜望半跪在這樣的一具屍體前,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改變世界的勇氣……嗎?
……
……
張巡沉默等在不贖城外的空中,至少在此時此刻,相較於墨驚羽,他的確展現出了對蕭恕的更多的執著。
雖然這種執著……並不那么溫情。
張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一口氣,像是蕭恕最後散盡的那一口。
此出彼落。
然後他轉身往丹國的方向飛去,沒有再回頭。
他的表情是平靜的,他強大的力量在身體里靜藏。
他疾飛在高空,依然是如神的強者高高在上。
然而轉身離開不贖城的這一刻,他終於脊背生汗。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巨大虛弱,和一瞬間無法擺脫的彷徨。
他深藏於心的恐懼,只在四下無人時,才有稍微顯露的片刻。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他在恐懼什么!
……
……
墨驚羽走了,張巡走了,蕭恕最後一口氣也散掉。
長街四望無行人。
扎著小辮的連橫走了過來。
「兄弟。」他的聲音客氣了許多,看著姜望,小心翼翼地道:「對於收屍,其實我還算擅長。」
姜望松開了蕭恕的屍體,站起身來。
愣了一會,才想起來對連橫點了一下頭:「有勞。」
「不客氣。」連橫聳聳肩,自嘲道:「對自己打雜的身份,我已經開始習慣。」
「行了,我們的副統領大人。」祝唯我不知何時踏落長街,伸手按在連橫的後腦勺上,把他輕輕一推:「忙你的事情去。」
連橫利落地取出一個裹屍袋,將蕭恕包裹住,反手提起來,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再怎么令人驚艷的天才,死後也可以只用一個袋子就裹住。
連橫扛著這個包裹,一邊走一邊還對姜望道:「兄弟,看到了沒?要好好努力啊,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殘酷的,打架打不過,就只能打雜。」
姜望上次從囚樓跳下來幫忙調停的事情,顯然贏得了他的好感,這時候話密了很多。
可惜趕上了姜望不想說話的時候。
「走吧。」祝唯我擺了擺頭:「這次師兄真的陪你去浪跡天涯。」
姜望沒有說話,跟在祝唯我身後往外走。
師兄弟兩人沉默著,在有心或無心的注視里,再一次離開了這座城市。
城外的野地,有山,有林,有荒野,當然也有亂葬的墳堆……
滿目荒涼。
「想什么呢?」祝唯我走在前面,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姜望悶悶地說道:「他們說我不一樣,但老實說,我不覺得我有什么不一樣。」
「他們?」
「嗯,除了蕭恕之外,以前也有人這么說過。是一個叫平等國的組織里的人。但其實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認同他們的理念。甚至只把他們當做敵人。」
姜望的聲音里,有一些迷惘:「但他們看到我,好像把我當做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