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此時不知青天外(1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185 字 202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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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叫聲是雜亂而尖細的,嘰嘰喳喳,沒個韻調。

但並不會影響窗里人的心情。

「相爺的教誨,林正仁必定牢記於心。」林正仁十分謙卑地道:「書上說所知越多,越覺自身渺小,我領會相爺越多的教誨,越覺高山仰止。」

有些話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順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胡須,又坐了回去,嘆息道:「可惜一樣米養百樣人,如那姜望,也是我庄國出身的人才,卻半點不顧念國家。實在可惜。」

「我以為並不可惜,有才無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義正辭嚴地說道:「世人都說姜望英雄,其實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質。究其根本,他只是個欺軟怕硬,媚上凌下之輩,是個只許我負他人、不許他人負我,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奸佞小人!

對強過他的人,就滿口公義道德規矩,對不如他的人,生殺予奪,哪會留情!?

當年他還默默無聞的時候,把他後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賴臉要與我林氏結成姻親,對我百般討好。

可一轉身,他不知怎么與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盡槍上來堵門!當時我顧念同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卻視此為奇恥大辱,修煉有成之後,屠我林氏滿門!

這樣的人,要我說,幸虧他不在庄國,不然他日為害,其禍何極?

在齊國,好歹還是有人能治他的。他這才還能保持一些偽善!」

與其說林正仁對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絕。但不如說他一直在用這種同姜望勢不兩立的態度,來展現他在庄國陣營的堅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價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帶感慨:「還是正仁你看人准啊。」

「我也只是接觸得多一些,所以更了解他的真面目罷了。」林正仁低眉順眼,又小意地問道:「話說回來,之前在不贖城那邊,您為什么不直接……」

他的話沒有說全,但問的無非是杜如晦為什么不親手殺了姜望。

當時明顯是有機會的。

在他的角度看來,他這一次拿著姜望的行蹤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監督下的一場行動——若非有杜如晦壓陣,他怎么可能現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這一局不止是對杜野虎的考驗,也是對他的考驗。杜如晦考驗杜野虎的忠誠,而考驗他的能力。

有了黃河之會上的那檔子事,他的忠誠永遠不會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夠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展現他這段時間以來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會是什么結局!

他竭盡全力,和杜野虎聯手,終於是給姜望造成了一定的傷勢,完美應用既有的條件,把一切都發揮到了完美的地步。極限地展現了他的能力……這就足夠了。

要殺死姜望他當然願意,但是要讓他拼命去殺,他肯定跑得比誰都快。

而彼時杜如晦來得太巧。

恰是姜望脫身,恰是杜野虎將死。

他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杜如晦始終在監察戰局。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現在的庄國軍方,年輕一輩確實沒誰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威信,戰為先鋒退則斷後,杜野虎的悍勇,連他都有耳聞。

若是換了一個人,或許會覺得,可能對杜如晦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軍方大將,杜野虎是庄國軍方的未來……

但林正仁當然不會那么想。

杜野虎當然是天生將才,當然悍勇、純粹、好用。但相較於姜望這個人未來有可能造成的威脅……根本就不應該成為一個選擇。

在姜望已經受傷的情況下,直接殺死他,把責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做到嗎?

杜如晦本就是打著阻止杜野虎沖動的幌子離境的!

像杜如晦這樣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可以及時應用。

是什么導致已有預案的這些,並沒有施行呢?

杜如晦確實殺不了姜望?或是完全無法遮掩推責?

當時還有別的強者在場?

林正仁並不知道庄高羨杜如晦與凰今默祝唯我大戰,而後又談和的事情。

在他的視角里,他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動,就是整個行動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聲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凜,自知是說錯了話,這事問不得。

他太明白這位大庄國相的心思有多么淵深,適才所有的溫情只是一種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時候杜如晦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盡管心中駭浪疊起,涌來千頭萬緒。

卻也不再說一句廢話,只恭恭敬敬的道別離去。

杜如晦獨自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思考著這個國家方方面面的事情,並沒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給這個人太多壓力。

林正仁是個很「識趣」的人,只要確保讓他看到利益,他就會足夠恭順。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給他的任何事情,都能處理得妥當。

只要能夠壓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說信任的話,相較而言,還是杜野虎那樣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過沖動,是將才非帥才。

想到這里,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額頭。

林正仁、杜野虎、黎劍秋、傅抱松。

這些年輕人各有各的可用之處,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擔心林正仁的以後。

要是董阿還在,自己更不必勞心於這些……

想到這一次與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憊來。

時間證明,他當初的確沒有看錯,祝唯我的確是庄國最傑出的天才,然而……

人終歸沒有一雙洞徹時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時間,做出了當前局勢下最好的選擇……

放在歷史的片段里,拉開了時間來度量,它也許反而是錯誤的。

當然,錯誤和正確,也只是相對的概念。

身後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現在還隱隱作痛。

但杜如晦只給了自己一次嘆息的時間。

一聲嘆息後,就已經將這些疲憊抹去。

他重新是那個智珠在握的大庄國相,重新把握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來,腳步輕輕一踏,再落下時,已經出現在一處軍營中。

他的臉上,已經完全見不到關乎疲憊、虛弱之類的東西。

他昂直地站著,烏發如墨,抵抗著時間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嚴。

但哪怕是對著守在營帳外的區區一個衛兵,他的語氣也很和緩:「去告訴杜野虎,老夫來看看他。問問是否方便進去。」

天子賜的宅邸,杜野虎幾乎從未去住過。

他永遠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軍營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國邊軍他輪駐了個遍,不是在戰場,就是在奔赴戰場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養傷的時候,他堅持不肯在條件舒適的太醫院,執拗地要回軍營里住。

杜如晦當然可以一步踏進營帳里,但杜野虎這種性格的年輕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願意給予。

衛兵走進去沒多久,杜野虎便胡亂披著一件袍子出來了。便是見國相,也不怎么修邊幅。

「見過國相大人。」他拱手道。

語氣也是粗疏的。

「你傷還沒好,怎么還迎出來了?我不是說等我進去嗎?」杜如晦很生氣也很親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著那個衛兵:「你怎么傳的話?」

杜野虎拍了拍衛兵的肩膀,示意他離開,自己則道:「國相大人駕臨,末將怎能不迎?」

好歹禮節是有的。

雖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圓潤。

但對杜如晦這等見慣了虛情假意的人來說,反倒覺出幾分可愛。

看了看這位英年早胡的年輕人,大庄國相聲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對老夫還有怨氣?」

「不敢。」杜野虎悶聲道。

「走吧,進去聊聊。」杜如晦說著,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簾便走進了軍帳里。

偌大的軍帳,里間空空盪盪,幾乎看不到什么裝飾。

一些兵書,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冷峻極了。

杜野虎一聲不吭地跟了進來。

杜如晦隨意地翻著案上的兵書,發現不少地方都有鬼畫符一樣的文字筆記。內容且不去說,也看不太懂……至少態度是認真的。

「你覺得林正仁這個人怎么樣?」他隨口問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這個問題藏著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離就告訴過他,在庄高羨杜如晦面前,永遠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遠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來,照實說話,照實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歡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著兵書,似乎對杜野虎的回答並不意外,只慢條斯理地道:「我只問你覺得這個人怎么樣,沒問你喜不喜歡他。」

杜野虎板著臉,語氣里有一種不情不願的別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錯,看得到別人的優點。」杜如晦點點頭表示贊許,又翻了幾頁,問道:「說說看,你為什么不喜歡他?」

杜野虎瓮聲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塊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皺紋深了一些,有一種想笑的感覺。

但畢竟有國相的身份和態度在。

因而只是嚴肅地道:「你們都是我庄國的後起之秀,同殿為臣,怎可隨意地說什么不喜歡這人之類的話?」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氣:「您問我我才說的。」

「還挺會犟嘴。」杜如晦把目光從兵書上挪開,落在杜野虎臉上:「我看你傷是好得利落了!」

「沒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著脖子道:「您要想打我軍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點了點他:「你啊你,莽夫一個!也不知什么時候能成熟一點!」

這話就顯得很親近了,有一種長輩式的關懷。

換成林正仁,說不定馬上就跪下來叫爺爺。

杜野虎卻只是杵在那里不說話。

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貴的地方。

誠然杜如晦永遠不會完全地相信誰。

但莽直的漢子,喜怒都在臉上,總歸是讓人沒有那么戒備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會,又問道:「這次你擅自領兵去伏擊姜望,對錯我且先不論了……你覺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盡全力了嗎?認真想想!」

杜野虎臉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畢竟還是尊重國相的權威。

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才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說恨好像也沒有很恨。至於說盡全力……我分辨不出來。但是他的布局確實很厲害,針對性也很強,好像對姜……那個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遠遠傷不到那個人。」

伏擊姜望一戰,從頭到尾,林正仁臉都沒有露一個,很難說他是真的拼盡全力了。整場戰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罷了。

杜如晦點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個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陣子與林正仁有過接觸。」

杜野虎不說話了。

段離告訴過他,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就不說話。

杜如晦又問道:「姜望出現在不贖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訴你的?」

「是。」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要告訴你這個消息?」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杜如晦的聲音很平靜:「現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種壓力,他敏銳地感覺,這個問題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沒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畢竟他是如此深愛這個國家,如此信重國相以至於敢在國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姿態道:「我哪知道他為什么?!你們一個個說話繞得很!」

杜如晦看著他,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脖子上頂這么大個腦袋,就只是用來吃飯喝酒嗎?

杜野虎明顯不服氣,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沒有說。

杜如晦又罵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對付的嗎?那是觀河台第一!你有幾條命夠填進去啊!說去伏擊就去伏擊?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對手都是誰,他的對手都是誰?」

他滔滔不絕地罵了一通,仿佛真的對杜野虎的『擅自主張』氣憤非常,又瞪著杜野虎:「想說什么你就說啊,別憋著了!」

杜野虎真個就梗著脖子道:「怎么不能對付了?他不也受傷了嗎?也沒比我多個鳥!」

哪怕自己的情緒並不真實,杜如晦也一時真生出了幾分火氣。

是那種長輩對叛逆晚輩的生氣。

險些抄起旁邊的桌案,給這個惡虎一頓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們,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過手的人給出了情報,是那個叫易勝鋒的,給了你們針對的法門,給了你們珍貴的陣盤,是林正仁百般算計,是你還帶上了我大庄最精銳的軍隊!可盡管如此,盡管如此!」杜如晦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趕過來,你已經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風箱一般的響,但咬著牙還是不說話。

「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說了。」杜如晦長嘆一口氣,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來看看你,你傷既然沒什么問題,我也就走了。朝廷里還有一大堆事……」

說著說著,他又有點怒氣上來了:「你們就不能少讓老夫操點心?一個兩個的不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