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來由地想起了他來到這星球第二天的事。艾麗忍著飢餓，把自己的口糧留給他，然後出門為他尋找防護服。
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永遠會記得當時的情形：那時她背對著他，瘦得說話時可以看到頸椎在薄薄的蒼白皮膚下輕微移動，腦袋剃得光光的，像個經過化療的病人。
現在她健康得多了，頭發也已經有幾公分長了，微卷的發梢在她頸後形成小小的，柔軟的尖兒，像倒置的小桃子的，金色的，小桃子尖兒。
她和當初那個瘦得臉上只剩下一雙大眼睛的小女孩判若兩人，可是，那雙眼睛還是一樣的。樂觀，好奇，純真。
她喜歡我。
可是，我不會一直留在這個星球。
我也不適合她。
所以，不回應她，是我現在能為她做到的最好的事。
然後……如果可以，我會幫助她恢復記憶，找到她的家人，讓她回到他們身邊。
從那天起，雷安克制自己，不要再對艾麗做出任何有親昵意味的動作。
撫摸她的小腦袋，拉著她的手，對她凝視微笑，這些曾經單純代表友好，或者是對待小孩子時不自覺就會出現的動作現在全都有了別的意味。
他也清楚的記得那天他最後一次撫摸她的頭發時他自己的感受。心底柔軟而酸澀，像是泡在溫暖的水里。
這鬼星球上的空氣長不出霉菌和酵素，卻會暗中滋生別的東西。
可是不管再怎么克制，艾麗現在行動仍然不便，有許多時候她不得不借助雷安的力量。
每天晚上，他抱起她，把她放在睡覺的盒子里的時候，她總會把臉貼在他心口，小手像不知該往哪里放一樣，要么輕輕握成拳放在他身側，要么試探著想要抱住他的肩膀。
每當這時，雷安都會快速把她安置好，無視她臉上露出的失望神色。
艾麗也覺得，自從那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雷安的觸摸會讓她覺得開心。心會砰砰亂跳。有時看著他做普通的日常工作時會突然想要趴在他胸口蹭蹭。
或者，把臉貼在他手臂上……
艾麗最初覺得，這是因為雷安太漂亮了。有誰不喜歡漂亮東西呢？就連雷安也是啊，淋浴間里放著的兩塊同樣材質的肥皂他總是用那塊沉淀得更均勻更好看的不是么？
可是最開始的時候，他也和現在一樣漂亮呀，為什么那時候沒有現在這些怪怪的想法呢？
但是雷安很快表現得非常明顯，他並沒有和艾麗一樣的想法。他甚至是反感她的這些要求的。
他會在她貼近的時候迅速躲開，或者，干脆給她一把癢癢撓。
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難受。鼻子里酸酸的，心里也是。就像頭朝下躺著一點點被沙子埋住時一樣。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
他把她放在盒子里，不再管她。
艾麗像是要和他表明些什么似的，坐在盒子里，就是不躺下睡覺。
他背對著她躺在另一邊，假裝沒聽到她漸漸壓抑不住的低泣聲。
聽說幾十年前有個幼兒教育專家，提出過這樣的育兒方法：忽視初生嬰兒的哭泣，久而久之，嬰兒就不會再用哭聲表達各種要求，飢餓，生氣，寒冷，難過，或是單純想要人抱抱。
這樣養育的嬰兒都很乖很省事。因為它們已經明白，再怎么哭泣也不會受到注意。
如果他不理艾麗，總有一天，她也會明白哭泣是無用的，而停止哭泣吧？就像那天晚上一樣，讓她哭著睡著……
唉……我做不到。現在已經做不到了。
雷安走到艾麗身邊，坐下來，看著她，「你……」
你哪里不舒服？
你為什么哭了？
唉，這些都是明知故問。
「別哭了艾麗。」他想要伸手拂掉她臉上的淚珠。
艾麗卻轉頭回避他的觸摸，她的聲音非常非常委屈，「我從前……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過。我以為你來了之後我會更開心的……可是……」她抽噎了兩聲，又很迷茫，「我也的確比原來開心，不光是因為食物比較多了又有了殖民地……可是，可是現在又很難受。比原來沒有你的時候還難受……」她低著頭，又抽噎幾聲，淚珠順著臉頰流進嘴角，「我只是想要抱抱你，沒想做別的。真的。」
她說完，半張著嘴呼吸，飽滿的雙唇微微嘟著，鼻翼輕輕張翕。
唉，你不明白啊……
雷安又伸出手，這次沒有遭到拒絕，他擦擦她臉上的淚，把她擁在懷里，「艾麗……」該怎么向她解釋呢？
「艾麗，即使是你不想要更多的，可我不一樣。你明白嗎？如果我順從你，漸漸的，我就會很難控制自己。我不想這樣。」那樣的話，到了最終要分別的那一天，你就會更難過了。
艾麗低頭想了一會兒，「是因為你的程式么？」
雷安悶悶「嗯」一聲。
是的，是因為那些我在遇見你之前，很久之前就做好的選擇。這些選擇已經成為我的原則，我今後所做的一切選擇都是建立在這個原則之上的，不能違背。
「對不起艾麗。我……我不想讓你難過的。」
是真的。我真的不想看到你難過。那讓我也很難過。
「所以，你那樣，不是因為討厭我，不喜歡我？」
「絕對，絕對不是。」他回答的非常肯定。
她仰著臉凝視他，眼里還有盈盈淚光，「那……不討厭的話，是喜歡我么？」
雷安嘴唇微微動了動，皺眉笑了，「咳……」
這真是件復雜難以解釋的事情啊。
雷安最終還是沒能給艾麗任何確定的答案。
他只告訴她，他的程式里沒有這種設定。
既不是討厭，也不是喜歡。
「我們是同伴。」他這么說。
艾麗想了想，覺得「同伴」也算一種定義。宇宙間很多事情本來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對不對？
她漸漸也相信雷安所說的都是有道理的。他說過，如果他順從她，他的程式就會啟動，讓他想要做那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而現在，當他不再拒絕她的擁抱，偶爾也回應她，或是握著她的手，她就會想要更多。
想要……比如裝好淋浴那天，他在後院的溫室里突然對她做的那種事。
這種程式，莫非我也有？人人都有？
艾麗再次覺得困惑。
其實，如果她閱讀的資料不是從運載戰士的戰艦上獲取的而是從任何一間圖書館里抽取的，艾麗就會遇相當數量的書籍，告訴她，這種程式確實幾乎每個人都有。
它的名字，叫情感。
一種可以很簡單，也可以非常非常復雜的程式。和它一同運作的，是一種非常相似但又很不相同的程式，叫欲-望。
很多時候，情與欲會交織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