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2)

筆趣閣 www.18xxs.com,最快更新他在夏日里沉眠最新章節!

這個病和鬧神經衰弱的人對他都不是味兒……

然而只要離開她十分鍾,他就會把一切討厭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達身邊去了。他是愛她的。愛情是一種永久的信仰。一個人信仰,就因為他信仰,上帝存在與否是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愛,就因為他愛,用不著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爾一家吵過以後,不能再在他們屋子里住下去了,魯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無音訊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試過各種行業,結果都給人攆走。丟了差事,不名一文,身體也攪壞了,他認為還是回到老家來養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兩個哥哥的關系都不算壞;他們瞧不其他,他知道這點,可並不介意,所以不恨他們。他們也不恨他,因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無論對他說什么都等於是耳邊風。他眯著諂媚的眼睛笑著,裝做痛悔的神氣,心想著別處,嘴里可是諾諾連聲,說著道謝的話,結果總在兩個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錢。克利斯朵夫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壞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們的父親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高大,結實,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間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筆直,嘴巴帶著笑意,牙齒美麗,舉動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心就軟了,預先准備好要責備他的話,連一半都沒說出;他骨子里對這個漂亮少年有點象母親對兒子那樣的偏寵,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統,而且至少在體格上是替他掙面子的。他認為這兄弟心並不壞,再加恩斯德也一點兒不傻。他雖然沒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對陶養心情的活動還感到興趣。他聽著音樂覺得津津有味,盡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聽著。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樂會中看到小兄弟在場也很高興。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領,是徹底認識和善於利用兩個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著母兄的時候才想到他們,但他照舊受他甜言蜜語的哄騙,難得會拒絕他的要求。他對他比對另一個兄弟洛陶夫喜歡得多。洛陶夫為人規矩安分,做事認真,很講道德,不向人要錢,也不拿錢給人,每星期日照例來看一次母親,待上一個鍾點,老講著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關他的一切,從來不問一下別人的事,一點兒不表示關心,時間一到就走,認為責任已盡,有了交代了。這個兄弟,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時候總想法待在外邊。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藝術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里難過。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會中常常利用哥哥的聲譽,只從來不跟母親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裝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極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這些胸襟狹窄的行為,只做不覺得;但他從來沒想到(要是發覺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對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從恩斯德那里來的。這小壞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當然他承認克利斯朵夫的優越,或許還對他的戇直有些略帶譏諷意味的同情。但他決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戇直;另一方面,他盡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舊不顧羞恥的利用他那種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虛榮和忌妒,恭恭敬敬聽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告訴他,——而恩斯德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別詳細。終於他目的達到了:洛陶夫雖然那么吝嗇,結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讓他把錢騙了去。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的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的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後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象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的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的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於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做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葯,又要在房里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的,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據: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個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說一個有錢的業余音樂家願意出資收買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當時憤慨的拒絕了,如今可不得不忍著羞辱答應下來,而且還是自己去央求的。魯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縫補衣服。他們的犧牲都不讓彼此知道,關於錢的來源,總是互相扯謊。

恩斯德在養病期間,坐在火爐旁邊縮做一團,一邊咳嗽一邊說出他欠了些債。他們都替他還了。沒有一個人埋怨他。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病人,說責備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過苦而改變了。他含著眼淚講起從前的錯誤;魯意莎擁抱他,勸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軟功夫,一向會裝腔作勢的哄騙母親。從前克利斯朵夫為此而忌妒他,現在可覺得最年輕最虛弱的兒子當然應該最受疼愛。他雖然和恩斯德年紀相差不多,卻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簡直當作兒子一樣。恩斯德對他非常尊敬,有時還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負擔,金錢的犧牲……克利斯朵夫不讓他說下去,恩斯德便用謙恭的親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忠告,他嘴上無不接受,似乎准備一朝身體恢復之後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養息的時間很長。他從前把身體糟蹋得厲害,醫生認為需要特別小心。因此他繼續住在母親身邊,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張床,胃口很好的吃著哥哥掙來的面包和母親給他預備的好菜。他絕口不提動身的話。魯意莎與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兒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們倆都太高興了。

夜長無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談得比較親密了。他需要跟人說些心腹話。恩斯德很聰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語就懂得,所以跟他談話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還不敢提到最貼心的事,——他的愛情,仿佛說出來是褻瀆的。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經完全復原的恩斯德,趁著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著萊茵河溜躂。離城不遠,有所熱鬧的鄉村客店,星期日人們都到這兒來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見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與彌拉占著一張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鬧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見了兄弟,臉紅起來。恩斯德表示識趣,不去招呼他就走過了。

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為難,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覺得慚愧;被兄弟撞見的難堪,非但是因為從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資格,而且也因為他對長兄的責任抱著很高,很天真,有點兒過時的,在許多人看來未免可笑的觀念;他覺得這樣的不盡長兄之責等於是墮落。

晚上他們在卧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開口講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聲,也在那里等著。直到脫衣服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決意和兄弟提到他的愛情。他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為羞怯,便故意裝出突如其來的口吻。恩斯德一點兒不幫他忙;他不聲不響,也不對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態度和言語之間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過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說出阿達的名字;他所描寫的她的面貌,可以適用於所有的愛人。但他講著他的愛,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動起來,說愛情給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沒有遇到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惱,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於虛度一樣。恩斯德肅然聽著,對答得很聰明,絕對不提問句,只是很感動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們交換著關於戀愛與人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這樣的了解他,快慰極了。他們在睡熟之前友愛的擁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