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里,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么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鍾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么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么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著,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於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著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著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么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里嗎?」

洛莎詫異的望著他:「是的,在夜里兩三點鍾的時候。」

那個凄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著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軟弱,一點兒沒有掙扎。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么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那時你在那里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么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里期待著的話,只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志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里溫著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么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只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里。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么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么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里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沖動之下,緊緊抓著那一點兒最後的殘余: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里。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