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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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能讓你們做壞事……」

因為他不是個聖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覺醒了。他最不能原諒的是,一看到他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法國,就教人想不到這塊土地上曾經長出這樣純潔的花,這樣悲壯的詩。然而那的確是事實。誰敢說不會再有第二次呢?今日的法國,不見得比淫風極盛而竟有聖處女出現的查理七世時代的法國更糟。如今廟堂是空著,遭了□□,一半已經坍毀了。可是沒有關系!上帝在里面說過話的。

克利斯朵夫為了愛法國的緣故,竭力想找一個法國人來表示他的愛。

那時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談,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經有幾個月之久,除了老母每隔許多時候來幾個字。她不知道他害病,也沒把自己害病的事告訴他。他和社會的接觸只限於上音樂鋪子去拿他的活兒或是把做好的活兒送回去。他故意候哀區脫不在店中的時候去,免得和他談話。其實這種提防是多余的:因為他只碰到一次哀區脫,而哀區脫對於他的健康問題也只淡淡的提了一二句。

正當他這樣的無聲無息,幽居獨處的時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羅孫太太的一封請柬,邀他去參加一個音樂夜會,說有個著名的四重奏樂隊參加表演。信寫得非常客氣,羅孫還在信末附了幾行懇切的話。他覺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爭執對自己並不怎么體面。尤其因為從那時期,他和那位歌女鬧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嚴厲的批判過了。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從來不懷恨他得罪過的人;倘若他們不象他那么寬宏大量,他會覺得可笑的。所以他只要高興跟他們重新相見,就會毫不遲疑的向他們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聳聳肩,賭咒說不去。但音樂會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決心一天天的跟著動搖了。聽不見一句話,尤其是聽不見一句音樂,使他喘不過氣來。固然他自己再三說過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還是去了,覺得自己沒有骨豈非常慚愧。

去的結果並不好。一旦重新走進這個政客與時髦朋友的環境,他馬上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厭惡他們了:因為孤獨了幾個月,他已經不習慣這些牛鬼蛇神的嘴臉。這兒簡直沒法聽音樂:只是褻瀆音樂。克利斯朵夫決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與身體掃了一眼。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著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么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克利斯朵夫是認識這雙眼睛的,卻不認識這雙眼睛所照耀的臉。那是一個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小小的個子,有點兒駝背,看上去弱不禁風,沒有胡子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頭發是栗色的,五官並不端正而很細膩,那種不大對稱的長相使他的神氣不是騷動,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種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靜不大調和。他站在一個門洞里,沒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著他;那雙眼睛總是怯生生的,又可愛又笨拙的轉向別處;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認得」那雙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張臉上見過似的。

因為素來藏不住心中的感覺,他便向著那青年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跟對方說什么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顧右盼,好似隨便走去,沒有什么目標。那青年也覺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過來;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談話,他突然膽小到極點,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么笨拙,兩只腳仿佛給釘住了。兩人面對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兒,不知道話從哪兒說起。越窘,各人越以為自己在對方眼里顯得可笑。終於克利斯朵夫瞪著那個青年,沒有一句寒暄的話,便直截了當的笑著問: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罷?」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問句,那青年雖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說他的確不是巴黎人。他那種很輕的,象蒙著一層什么的聲音,好比一具脆弱的樂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說。

他看見對方聽著這句奇怪的話有些惶惑,便補充道:「我這話沒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那年輕人竭力想開口:嘴唇顫動著,一望而知他有句話就在嘴邊,只是沒有決心說出來。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著這張變化很多的臉,透明的皮膚底下顯然有點顫抖的小動作。他似乎跟這個客廳里的人物是兩個種族的:他們都是寬大的臉,笨重的身體,好象只是從脖子往下延長的一段肉;而他卻是靈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塊的肉里都有靈氣。

他始終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比較單純,便接著說:「你在這兒,混在這些家伙中間干什么?」

他粗聲大片的嚷著,那種不知顧忌的態度便是人家討厭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聽見。這舉動使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快。隨後那年輕人不回答他的問話,又笨拙又可愛的笑了笑,反問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聲的笑了,笑聲照例有點兒粗野。

「對啊,我又來干嗎?」他高高興興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嚨梗塞著說:「我多喜歡你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