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2)

筆趣閣 www.18xxs.com,最快更新他在夏日里沉眠最新章節!

被纖繩拉著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著耀眼的藍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里,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著明凈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著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著一些關於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象頭小耗子,盡管咬嚼,可並不怎么吃東西,拚命伸著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著,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補充。象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大了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著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著奇怪而傅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里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么;隔壁救濟院里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鍾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鍾;——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著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里的別庄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象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仆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里維成天氣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著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繆查或奧諾埃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游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著漫游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於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里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盡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里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嚙草,遲緩的鳴聲沖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庄間遙相呼應。倉屋里傳出節奏不勻的搗鐰e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里維不大放心的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里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打了一個寒噤。他象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盪著秋千,把架上的鐵鉤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里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著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園子里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只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著,吻著,咬著,吮著;隨後把贓物揣在懷里,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著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著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砂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樹蔭下,她瞧著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盡吻著細膩豐滿的手臂上象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鏈,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著青的柏實的樹枝作點綴。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然後她自個兒繞著小噴水池跳舞,伸著胳膊拚命的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里,莫名片妙的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只隔著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嚇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嚇他,嘴里叫著:「嗚!嗚!……」

她有時拚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於是奧里維嘰嘰咕咕,說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鍾都辦不到。爬在樹上把奧里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著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強掙扎,可不是她的對手,於是他仰天躺著,一動不動,象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里,裝著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著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著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著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著,夜里睡著的時候還在笑。奧里維在隔壁屋子里醒著,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里斷斷續續的說夢話,常常嚇了一跳。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的響,一只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庄里,狗狺狺的叫著。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里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象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松了口氣。

兩個孩子篤信宗教,尤其是奧里維。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里他象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將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並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象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么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里要著火才去保火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