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之我命(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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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千多名鬧事的舉子說到底只是義憤之下的一時沖動,想用自己的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為天下士子做批龍鱗之爭,可事情真鬧到了驚動君父這個地步,卻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無論有否被皇上的肺腑之言所打動,他們終究還是不敢與皇權國法對抗,皇上又許下了不追究罪責並保留他們舉人資格的承諾,再次叩頭三呼「萬歲」之後,便遵著聖命將孔子牌位送回孔廟,各自散了。

舉子們進考場時還是漆黑一片,此刻天色已經大亮,各處店鋪已經6續開門做起了生意。虧得錦衣衛、五城兵馬司及順天府的衙役早早就封鎖了貢院附近的街區,今晨生的那樣驚天罕有之事竟還無人知曉。科舉取士是朝廷頭等大事,不但天下讀書人切心留意,便是京師里的升斗小民也倍加關注,那些商賈都吃驚地望著三五成群悻悻而歸的舉子,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早就散了場,有些心思活泛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猜測著是不是有人不思君恩不懼國法,將考題提前泄露了出去,敗壞了國家掄才大典,朝廷才不得已將今科春闈延後了些許時日。

張居正跟著何心隱和初幼嘉,回到三人投宿的高升客棧,掌櫃的正在支使伙計打掃廳堂准備開門做生意,見三人這么早就回來了,也是大吃一驚,只當是三人俱都犯了律條被逐出考場,心中慨嘆一聲「可惜」,卻又不好刨根問底,命小廝趕緊接過三人的書箱,將他們送回房間。

進了房間,何心隱顧不上脫去衣冠,就一頭躺倒在床上,兩行淚水自緊閉的眼角處無聲地流淌了下來。

隨後跟著進來的初幼嘉和張居正兩人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難受,叫了一聲「柱乾兄!」之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枯坐在桌前相對垂淚。

仰躺在床上的何心隱突然又猛地一下坐了起來,憤懣地喊道:「是君父為蠅頭小利凌辱士林動搖國朝根基;還是我等為蠅頭小利不體國難非議君父朝廷?是君父慮事不周,還是我等不識大體……」

既能中舉,哪個不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之人?他們也都知道盡管經史典籍中不乏贊成身為人臣者可以犯顏直諫君父之過,甚至公然向無道昏君造反的主張,但這種「無道」必須達到桀、紂的程度,奪天下人之口食供一人享用、奪天下人之女子供一人淫樂,行暴政虐待官民百姓,導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如今皇上雖行那壞祖宗成法、凌辱儒林士子的苛政,但聽皇上所言,厲行新政一為江山社稷二為天下蒼生,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抬出這兩條春秋大義,讓他們都無話可說了,就連挑頭鬧事的何心隱也不由得對那令自己慷慨赴死的「義舉」也產生了懷疑,他情不自禁地出了這樣的詰問,象是在問初幼嘉和張居正二人,又象是在問自己,更象是在問上蒼和神明。

不管是問誰,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話也有悖聖人教誨和朝廷律法,張居正不得不趕緊打斷了他的話:「柱乾兄,慎言!」說著,站起身來,將原本虛掩著的房門關緊了。

「太岳,何需如此謹慎?」初幼嘉苦笑一聲:「今日柱乾兄與我鼓動舉子鬧事,又當面頂撞君父,已犯下不赦之罪,或許來鎖拿我二人的緹騎校尉官差衙役早已趕往這高升客棧了。」

「我想倒不至如此。」張居正搖搖頭說:「天子無戲言,皇上當著一干朝臣數千舉子明明白白說過赦免了所有舉子之罪,又怎會食言而肥?」

「太岳,你還是太年輕啊!旁人之罪可以赦免,柱乾兄與我乃是始作俑者,豈能得以幸免?」初幼嘉嘆了口氣:「唉!太岳,你乃珠玉之才,卻非有此變故,今科甲榜之上必定有你之大名。愚兄也知道你本就是奔此而來的,卻因你這兩個不成器的兄長一鬧騰,壞了你的錦綉前程……」

朝廷科舉取士有定制,三年一次的京師會試,每科取進士幾十至數百不等,共分三級,第一等是甲科,只取狀元、榜眼、探花各一人,賜進士及第,稱為三鼎甲;第二等是乙科,除了排頭之人稱傳臚之外,皆為進士出身;第三等不論科,只稱賜同進士出身。全國被網羅入各級科舉考試的士人學子數以百萬計,每三年也只得數千人中舉得以公車進京大比,哪個不是多年寒窗苦讀,磨破了硯台寫禿了狼毫,把那聖賢之書背得滾瓜爛熟,把那八股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即便如此,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誰敢口出狂言自認能躋身三甲?

但敢不敢承認是一回事,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趕考的舉子都是一府一鄉的大才子,誰心里沒有做過榮登甲榜之後緋袍簪花,長街誇官的美夢?張居正雖沖虛謙達,畢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動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負的心性,聽他這么說不由得一陣心酸,忙擺手道:「事已至此,這種話就莫要再說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樣的心酸,房間里的氣氛越的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