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棋局(三)(1 / 2)

《明》 酒徒 2672 字 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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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二)

青色、藍色、紫色、紅色,閃電肆虐的斯扯著漆黑的七月天空,暴雨在狂風的助紂下如鞭子一樣抽打著世間的一切,平素點綴詩情畫意的垂柳被刮得東倒西歪,璋顯京城高貴的梧桐也枝斷干折,「喀嚓」,焦雷打下,一株百年老樹當場被辟成碎片,狂風把碎枝爛葉掃成一團,揚進浩浩長江,頃刻不見蹤影。

天,真的怒了。

比天氣更怒的是朱元璋,御書房外,混身早已濕透的小太監們躲在屋檐下,抱著肩膀瑟瑟發抖,靠近門口的地方,老奸巨猾的王公公忐忑不安的聽著里面的動靜。

他只聽見一圈一圈的踱步聲。不比平時輕,也不比平時重,機械的重復著同樣的節奏,比北平進貢來的最新款自鳴鍾還精准。他的心也隨著那腳步聲一抽,一抽,緊張地嘴角幾乎吐出血來。

「小兔崽子,我殺了你」

「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老子升你的官比誰都快,你他媽的還敢當面頂撞老子,老子誅你九族,」。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朕要把你的祖宗從墳墓里挖出來挫骨揚灰」!

朱元璋出身草莽,年少時游歷四方,罵人的話花樣百出,可這些罵人話他沒有一句出口,只是在心中翻來覆去的轉著,轉著,憋著,憋得他的臉出現青紫的顏色。

太監們從來沒見皇上發過這么大的大火,越是一言不發越是讓人心驚膽戰。兩個站崗的侍衛乃是震北軍出身,雖然身體在風雨中依然如蒼松一樣筆挺,耳朵卻明顯的向書房內轉動。

黯淡的天光下,御書房地上的血跡格外恐怖。朱元璋如獅子般踱來踱去。突然,他的身一頓,停住了,牆上的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如畫江山,如畫江山」轉過頭,沖牆邊的書架使勁兒踢了兩腳,嘩啦啦,架子倒了,老太監匆匆忙忙的沖進來,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把書一本本拾起,饒是在朱元璋身邊多年,他也不敢抬頭,一不小心,說不定皇上就把剛才在武侯爺身上沒發出去的怒氣瀉到自己身上,那不是找死嗎?皇上舍不得或是不敢殺武侯爺,殺自己可沒一點顧忌。

那個小子不能殺,朱元璋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更加生氣。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大喝一聲「來人」,兩個兒子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求他暫息雷霆之怒,聽到招呼的侍衛沖進來,望著頭上開了一道大口子的武安國目瞪口呆。

「蠢材,給朕扶這狗賊去太醫那里醫治,朕要駁得他心服口服,再治他犯上之罪」。朱元璋大叫道。

太子和燕王馬上識趣地和侍衛攙著武安國落荒而去,生怕犯了牛脾氣的武安國不下這個台階,再說出什么讓朱元璋難堪的話來。太監們借著送太子的機會一個個順著門邊偷偷溜出,任誰也不敢直面天威。

「朕要下令殺這個小子,那幾個侍衛會不會執行朕的命令」?朱元璋氣憤的想著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多半不會,那小子是震北軍的軍神,從侍衛們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士兵心中的威望。

即使那幾個侍衛聽從自己的命令,他也不能下手。現在皇宮中的護衛幾乎全部出自震北軍,殺了武安國,一旦有一兩個死士出來拼命,那火銃的威力血肉之軀如何抵擋?況且京城內還有萬余震北軍把守險要之地。朱元璋現在開始後悔招震北軍入京的決定,如果真的像那小子分析那樣,胡維庸謀反相從者甚少,光憑沐英的叄萬人馬對付他們綽綽有余,自己的確走了一步昏招。

沒幾個人參與!怎么可能?朕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胡言亂語。

說是不信,但他心里明白武安國說的在理。沒有引經據典,不空談仁義道德,也不求自己法外施恩,只是舉出一個個例子說明大部分臣子的無辜,駁倒自己一個個殺人的理由。自己威脅也好,利誘也罷,這小子居然油鹽不進。

「既然太師李善長這樣的重臣都會被冤枉,那被冤枉的尋常官吏更不在少數」!

「錦衣衛根本拿不出這些人勾結胡維庸的切實證據來,要證明一個人有罪,必需有確實的證據,否則他就是無罪,陛下聖明,想必不能容忍在我大明出現『莫須有』的罪名」。

「不問青紅皂白,先認為人有罪,被關在監牢里的人怎么去找自己無罪的證據,找來了,先入為主的官吏會相信他嗎」。

「陛下怎能判斷揭發的人不是為了領賞或洗清自己而誣告別人,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要什么口供要不出來」。

「胡維庸為相多年,為國選材,這幾年新任命的官員有幾人不是出自他手,他們是奉我大明皇命征召而來,又不是奉胡維庸私人命令征召,憑什么就認為他們是胡的同黨。」

「律法的威力在於恆定和公平,不在於殘忍,不能因為人君的好惡而任意加重刑罰的等級,否則要這法律有什么用」。

「不,不是寧可錯殺不能錯放。而應該是寧可錯放不可錯殺,放了他們,如果將來的確發現他們有罪,陛下還可以再把他們抓回來;如果殺了他們,將來發現他們冤枉,砍下來的腦袋可縫不回去」。

「君視臣為草芥,臣必視君寇仇,陛下殺這些人不難,只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再沒人真心願為大明效力。縱使胡維庸等人有罪,其家人有什么罪,那些仆人只是混口飯吃,有什么罪,才幾歲的孩子有什么罪」。

「當年陛下等高一呼,驅逐韃虜,百姓嬴糧而景從,現在我大明如此殺人,與蒙古人何異。」

「人血畢竟不是水,陛下忍心看著它滔滔匯成河」?

這些話如重錘一樣敲打著朱元璋的腦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這些,自己發怒時,臣子們只會匍匐在地上哀求寬恕。

胡維庸一黨狼狽為奸,這幾年內外勾結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瘸子,好不容易才一並鏟除了,又怎能不斬草除根。可這小子非要強出頭,偏偏他的話又好像很有道理。

最令人生氣的是,這小子望著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畏懼,那明澈的目光幾乎能看到人的心里。自己每一條殺人的理由剛一說出來,就被他擊中要害而駁倒,越是這樣,越讓人生氣。

朱元璋忘不了當他最終暴怒而把硯台砸向武安國後,對方的表現。

「大膽,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嗎」?見武安國根本就沒有閃避,直接被硯台砸中的額頭上鮮血噴涌而出,縱使看慣了鮮血,朱元璋此時也變得有些外厲內荏,畢竟此人兩度救過兒子的命,畢竟此人身後還有一萬虎狼之師。

誰知武安國只是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淡淡的笑道:「陛下如果不愛聽,我大可不必說,我孤身一人,這些曾與陛下同生共死的大臣與我毫無瓜葛。況且陛下自己想毀大明基業,關我武安國屁事」。那語調,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讓人發瘋。

挾一國威奈一匹夫何?非匹夫,此國士也。

「皇上,請喝碗蓮子羹」,一個溫婉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朱元璋耳邊響起。回過頭,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知何時,自己的結發妻子馬皇後親手端了一碗蓮子羹,站在他的身後。

「你怎么來了,當心著涼」。朱元璋望著妻子那日漸衰老的臉,關心地問。後宮不乏佳麗,但這張已布滿皺紋的臉永遠是他的最愛。

外邊風雨漸弱,經雨水沖洗後紅色的宮牆和黃色的琉璃瓦分外明亮,已有一絲天光在雲間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