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三)(2 / 2)

《明》 酒徒 3864 字 2023-01-05

「哪里有,你是我老婆嗎,這江山有一半是你幫著朕打下來的,甭說是讓朕辦些舉手之勞的小事,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想法給你摘下來」。朱元璋的語氣愈發溫柔,老妻之病,起因即是當年胸前藏餅探監。馬皇後等於用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挽回了他的生命。這份恩情,叫朱元璋如何能忘。

「那就好,這樣臣妾去得也心安了。重八,明天讓吳娃和陳士泰回震北軍吧,我不想動刀,光憑葯力,估計他們沒法救我」。

「也行,你不想動刀,朕就再招高手,發黃榜遍天下,就不信招不到能救你之人。朕聽說震北軍那個殺人名醫鎮耀也回京了,朕明天,不今天就宣他入宮為你診治。正道行不通,咱看看他這旁門左道」!

馬皇後又搖搖頭,撒嬌般說道:「不必了,陛下,臣妾不想再受著葯石之苦。念在咱夫妻多年的情分上,臣妾還想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甭說一件,只要朕能辦到,一百件朕也答應」。朱元璋連連點頭,當務之急,能讓妻子吃葯是正經,其他事,先答應下來再說。

「重八」,馬皇後溫柔的叫道,聲音有些哀怨,「春紅郡主和碧雲、棲霞這兩個孩子都跟了我多年,我一直當她們像自己女兒一般。如果有機會,我希望,我希望你不要讓她們年輕輕的就守寡」。

屋子里的溫柔的氣氛一掃而空,朱元璋放下葯碗,騰一下站了起來,生氣地抱怨道:「皇後這是什么話來,那海事卿朱江岩和靖海侯曹震有大功於國,他們又沒干貪贓枉法的事,我怎么會讓他們的妻子守寡」!

「是嗎」,馬皇後睜開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滿是失望,「那么,今天宮門口的紅燈是誰吩咐掛起來的,如果陛下欲株殺平遼侯、靖海侯,還有棣兒,該用什么暗號」?!

「我說過不是我下的令就不是我,怎么你也不信。朕已經答應你殺光錦衣衛替常茂報仇,答應你給常茂封妻蔭子,極盡身後哀榮,朕再答應你給他舉行國葬,行諸侯之禮總行了吧?你還要朕怎樣,難道要朕給他償命嗎」!

「皇上息怒,臣妾知罪」,馬秀英盡力坐起,於床頭上跪正身子,絕望的眼淚大顆大顆滴落,「萬歲,臣和你數十年夫妻,難道你還要瞞臣妾到死么。凌晨你得到消息,知道毛頭夜審錦衣衛,用錦衣衛逼供的同樣手段逼他們招認勾結法蘭西人謀反,供狀拿了一大摞。這孩子雖然有些胡鬧,不過是想讓你知道刑訊逼供,什么罪狀都能問得出來而已,你又何必下這么狠的手。那侍衛常義當初是你賞給毛頭的吧,自小就跟著毛頭,沒你的命令怎會動手刺殺毛頭,區區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值得他為之抄家滅族嗎。凌晨時有人送消息入宮,標兒當時見你生氣,還勸你息怒,你說些甚來,說讓他跟著你學學何為霹靂手段,何為菩薩心腸。難道霹靂手段就是連自己的孩子也要殺嗎,皇上,虎毒不食子啊」?!!

「反了,反了」,朱元璋氣得直跺腳,端起葯碗欲砸,看看妻子那羸弱的身子,不由心軟,嘆了口氣,又將葯碗放回到桌子上。「太子來過是不是,這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朕這般作為還不是為了他,為了他將來不必擔驚受怕,為了他得以安享這如畫江山,這個婦人之仁的家伙,朕,朕明天廢了他」!

「萬歲息怒,且聽臣妾一言」,馬皇後揚起臉,絕望後的面孔如死水般平靜,「萬歲,太子是有些過於仁慈,但婦人之仁畢竟也是仁愛啊,比一味凶殘好殺好。讓一個隋煬夏桀那樣的暴君繼承你的江山,你能安心嗎」?說完,身體一軟,蜷曲著倒了下去。

「來人,傳太醫,傳陳士泰,傳吳娃,把京城所有的醫生全給朕找來」,朱元璋大驚失色,上前一手抱住妻子,另一手抓起床前的鈴鐺拼命亂搖,野獸般的咆哮在深宮回盪,「來人,來人,什么太醫館,什么鄧州陳士泰,什么生死人而肉白骨,狗屁,全是狗屁,救不回皇後,朕讓你們全部殉葬,誅三族」!

長江中,一艘由退役星級戰艦改裝成的商船來回游曳,從清晨徘徊到傍晚,過盡千帆,千帆俱不是。

船上的士兵們心急如焚,派上岸打聽消息的斥候回來了好幾波,俱是無功而返。聽百姓傳出的消息說京城里出了大事兒,早上城門沒開多久就奉旨關閉了。現在城牆上站滿了禁軍,密密麻麻的連蒼蠅都飛不出去。城里正挨家挨戶捉拿錦衣衛,從軍官到士兵,除了劃撥給總參主持對外情報那部分人,其他一概羈押。如有不服從者,就地正法。

是常將軍他們說動皇上將錦衣衛一網打盡了嗎。有士兵樂觀的猜測,隨即被他自己的分析推翻。如果真是常茂等人據理力爭說動了皇上,現在他早就應該依約出來提幾個錦衣衛指揮使去面聖了,赦免藍玉將軍的聖旨也應該隨之而來。

現實總是令人失望,直到太陽從長江的另一頭緩緩下墜,士兵們依然沒有等到他們的將軍到來。船上充滿了躁動不安的情緒,幾個性子急的低級將領已經開始商議天黑時再次入城,哪怕殺入皇宮,也把常茂搶回來。

就在這時,數艘小艇出現在了望哨的視線內,那是大明江防專用船,船身狹長,腳踏為動力,速度快,火力亦不弱。

「落半帆,下槳,炮火就位,火槍手上堞牆,舵手注意保持和來艦角度」,除了藍玉,醫護營長安遠侯鎮耀爵位最高,當仁不讓地占據了艦長位置,指揮全船進行戰斗准備。

水手長指揮炮手將艦炮推上發射位,兩側舷窗陸續打開,露出黑洞洞的炮口。退役戰艦上原來的火炮已經全部被拆除,現在的火炮全是常茂臨來時邵雲飛從賣給南洋葉家的貨物中提出來,偷偷裝上的,防腐油還沒擦去,嶄新的炮口在夕陽下閃著藍光。

「我們奉旨前來,絕無惡意」,急馳而來的江防小艇見狀趕緊發出旗語,如果幾艘艦艇一擁而上,收拾掉這艘星級艦應該不成問題,但自己將付出多少代價也不可估量,畢竟對面船上的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

「距離五百米,派一艘船靠近」,星級艦在鎮耀的指揮下發出回復。對方的艦艇整齊的停泊在五百米外,沒有炮位船頭朝向斥候們的座艦,以示沒有敵意。一艘掛著黃旗的戰艦脫離本隊,緩緩向斥候們駛來。

是蜀王朱椿,眼尖的斥候一下子認出對方身份,從軍時間較長的人當年在安東和此子見過面,上次傳旨召震北軍回師平叛的就是這個小家伙,數載未見,朱椿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少年,眉宇見透出一股異於同齡人的瀟灑與自信。

「火銃手准備,如有異變,自由射擊」,鎮耀低聲吩咐一句,走到側舷安排水手用踏板接蜀王及其護衛過船。

「皇上有旨,請鎮耀將軍押幾個錦衣衛欽犯去刑部受審」,剛一踏上對方的戰艦,朱椿迫不及待的說出此行目的。將一卷聖旨直接交到鎮耀手里,「具體內容將軍自己看吧,咱們事急從權,不搞那些繁文縟節」。

豪爽的舉動立刻贏得了多數斥候的好感,幾個下級軍官紛紛上前見禮,開門見山地問道:「見過蜀王殿下,請問常將軍何在」?

「哎」!蜀王朱椿一聲長嘆,將眾人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狠狠地摔在地上,「錦衣衛余孽作亂,唯恐事情敗露,在朝房門口把常將軍給刺殺了。父皇聞訊哭昏了好幾回,母後也嘔血不止,現在城中正在搜捕作亂余黨,亂成一團。所以才派我出來和大家商議,帶幾個錦衣衛指揮使回城受審」。

「什么」?眾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縱橫沙場數年,百萬軍中毫發無損的常大將軍居然死在小小刺客手里,誰敢想象這血淋淋的現實?

一個性急的將領上前揪起朱椿的脖領子,將他直接拎到半空中,紅著眼睛問道:「什么?你再說一遍,常大將軍怎么了,誰有本事刺殺茂哥」?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朱椿一邊掙扎一邊大喊,白凈的臉蛋憋得通紅,「是常大哥自己的貼身侍衛常義,這小子私通錦衣衛,賣主求榮。當時很多官員親眼看到的,常義的屍體已經被父皇下令剁碎了,扔在菜市廠喂狗」。

軍官「撲通」一下將蜀王朱椿扔到了甲板上,自己也跟著軟軟的蹲了下去,蒲扇般的大手捂住眼睛,雙肩不住抽動。

男兒有淚不輕撣,無聲的哭泣有時比嚎啕更悲傷,整個戰艦都顫抖起來,無數火銃落到了地上。常大將軍,帶著他們沖鋒陷陣,讓蒙古人望旗披靡的常大將軍就這樣去了,沒死於疆場,卻葬身於陰謀。

「這幾個錦衣衛頭子交給你,我不和你進城,你回去稟報皇上,常將軍的死因一天弄不明白,這五百斥候絕不歸隊」,鎮耀看完了聖旨,將它塞回蜀王朱椿手里,朱元璋在聖旨中要求他帶領斥候們上岸安置,別再多生事端。並且鄭重承諾給厚葬常茂,殺盡錦衣衛官員為常茂復仇。

「事情沒水落石出前,我們絕不上岸」,幾個斥候將領異口同聲,以常茂的身手,整個軍中都找不到可在百招之內勝過他之人,怎么會輕易的喪身於刺客之手?況且這刺客常義整個晚上都伺候在常茂身邊,早不動手,晚不動手,為什么偏偏要在宮城前,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刺殺?

「鎮將軍,我求你」,蜀王朱椿直挺挺的跪在眾人面前,「其他弟兄可以不上岸,您一定要上岸走一遭,這傳旨的差事是我自己討來的,母後,母後他病危了」。

鎮耀眉頭一皺,他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陳士泰應付不來的急症,走上前伸手相攙,「王爺請起,你先說說怎么回事,陳士泰治不了的病,鎮某估計也治不了」。

蜀王朱椿搖搖頭,眼淚辟里啪啦地直往下掉,到最後幾乎成了嚎啕大哭:「母後聽說常大哥遇刺,急火攻心,當即吐了血。到了下午和父皇商討善後時宜,又昏了過去,現在還沒醒來,如果將軍不去,估計母後就沒救了。你們信不過父皇,在下留在船上給大家當人質,如果鎮將軍有事,大伙把我剁了喂魚,我絕不喊一聲冤枉」!

「別哭,鎮某陪你去,相信你不會拿你母親的性命說謊」,鎮耀用力將朱椿攙起,醫者父母心,這京城內他無論如何要走一趟,何況常茂的死因尚為一團迷。

「藍將軍,你和弟兄們揚帆出海吧,申時將過,常大將軍吩咐,我們只在此等他一天」。臨行,鎮耀沖著船艙大聲吩咐。

「藍某陪你入京,讓弟兄們自己出海」,滿身綳帶的藍玉強撐著走出艙門。外邊的所有對話他都聽得明明白白,常茂的死他也清清楚楚。「常大將軍為藍某死了,藍某至少讓常將軍去的明白,免得後人恥笑藍某是個縮頭烏龜,用侄兒的命換了自己一命」。

「藍將軍」,幾個部下追出艙門阻攔,被藍玉搖頭制止。

順手拉過一個錦衣衛,藍玉提著他「嘿」的一聲跳過甲板,在朱椿的船上沖著弟兄們躬身施禮,右拳輕敲左胸:「弟兄們保重,馬上揚帆東去吧,此地不可久留,記得你們將軍的話,大家都是北軍英豪,不要輕易為某個人葬送了」。

「藍將軍」,斥候們不知該說什么,也許此刻什么都不必說,有人帶頭在船舷向著藍玉、鎮耀等人深深俯首,「保重」!

「起錨吧,江上風大,夜航小心」,鎮耀大笑著叮囑,半邊夕陽已經沉入江水,將江面染成一片血色。

「升帆」,一個軍官大聲招呼,星級戰艦上的白帆依次展開,戰船借著風力逐漸加速。

晚霞如火,斜陽如血。寬闊的江南上,不知誰人低低的吟唱,「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滿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