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五)(2 / 2)

《明》 酒徒 2546 字 2023-01-05

與院落里的熱鬧相比,徐輝祖接待客人地書房更顯寧靜。書房內,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微笑著接過庄主的禮單,四下掃了一眼,輕輕地將它放到了書案上。細心的庄主見狀。知趣地給老爺行了個禮,輕手輕腳走到了書房外,順手掩上了身後的房門。幾個忠心的侍衛遙遙地站在書房四周。小心地監視著周圍動靜。

房間內只剩下了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和田庄里的賬房,二人四目相對,嘴角慢慢浮上一層笑意。

「小子,你居然還敢到京城來,莫非還嫌上次的漏子捅得不大。若是被人發現了行蹤,我看你怎么回北方」!徐輝祖站了起來,笑著走到賬房跟前。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這個賬房先生生得膀大腰圓,虎目顧盼之間帶著一絲殺氣,這樣地人無論怎么偽裝。徐輝祖只要看了他的眼神,絕不會把他歸入販夫走卒之流。

「即敢來,自然不愁回去。況且我是大明將官,偶爾到京城走個親戚,應該沒犯王法吧」。賬房先生打扮的人笑著摘下了頭上地氈帽,抹掉嘴巴上的胡須,一張英俊的面孔露了出來。是震北軍近衛師師長張正心,一度攪翻了半人京城的風雲人物。

「你是大明將官,那我夫調你去西北戍邊,你去不去」,徐輝祖笑著諷刺了對方一句,「只怕大明朝除了燕王,沒人能調得動你吧,張將軍」。

「我當然願意去,只要徐公爺將徘徊山東河南一帶朝廷的大軍調回來,別盯著我們的老窩不放」,張正心微笑著回應,不卑不亢。

書房的氣氛有些玄妙,主客之間關系仿佛很親近,又好像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彼此在牆兩側對望,卻誰也不肯將中間那面牆推到一邊。

徐輝祖被客人的言語噎得有些難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張正心一會兒,目光又迎上了對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猛然間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罷了,罷了,老夫年紀大了,心思遲緩,不和你們這些後生小輩口舌之利,說吧,你這次來龍去我這干什么」!

張正心從懷里邊掏出一封信,輕輕地交到了徐輝祖手上。「這是我家軍師給您地家書,重陽又過,他不能回家看您這個哥哥,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所以才千里迢迢繞著道給您送些北方特產來。那車稻米是我們遼東的血寒稻,早上熬了粥,進補的效果不比燕窩差。至於我,本來這趟差沒我什么事,只是想到上次在京城您的相救之恩還沒面謝,所以順路來看看您」!

「上次,我救過你么,我怎么不記得」?徐輝祖笑眯眯地接過家書,表情波瀾不驚,但接家書的手明顯地抽動了一下,臉上浮現一縷柔情,很快又恢復到原來的模樣。他家兄弟二人此刻一個為建文手臂,一個為燕王肱骨。互相打個招呼都要偷偷摸摸,想起來著實心中不是滋味。

招呼客人落座上茶,帶著幾分提防將家書看了一遍,徐輝祖嘆著氣將其放到禮品單上,回過頭,對著正在品茶的張正心不甘地問道:「就這些,我家老二,你家軍師沒別的話教你跟我說」。

「沒了,軍師不會因私心誤國事,所以臨來之前也沒多叮囑我」張正心仿佛料定了徐輝祖會有此一問,不慌不忙地回答。「不過晚輩倒有一言勸公爺,能抽身時須趁早。這個朝廷,不值得您好他賣命」。

「喔」徐輝祖應了一聲,抿了口茶水。淡淡地問道:「不知這話怎講,張將軍,難道震北軍已經厲好兵,秣好了馬」?他是大明總參謀長,雖然在允文朝廷中並無兵權,但聽張正心如此直白地勸自己激流勇退,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嘴上的話也帶出了幾分不滿。

「沒有人願意打仗。可您也看到了,如今朝廷逼我們越來越緊。恐怕最後形勢由不得北方。真正起了戰端,世伯覺得朝廷兵馬真經得起震北軍奮力一擊嗎」?張正心盯著徐輝祖的眼睛追問了一句。他在京城陷入重圍時,徐輝祖曾傾力相救,所以他不希望戰火起來將救命恩人卷進去。在張正心眼中,震北軍乃天下第一雄師,朝廷掌握的安東軍、禁軍人數雖眾。戰斗力比震北軍相去甚遠,各地衛所的軍隊更是不堪一擊。眼下朝廷步步全是昏著,幾天前又設計逼死了姑蘇朱二。自斷一臂膀。如果真的把郭璞等人逼得下了決心,決定在貼木兒東來之前先解決了內部危機,震北軍南下之機指日可待。

徐輝祖身體一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到了身邊地小幾上。跟張正心相對的目光也慢慢變得凌厲,變得完全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難道你們就不願意給南方留一點時間?自己人殺自己人,殺得再多。也未必有人當你是英雄」!

張正心不願意惹得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快,見徐輝祖不肯接受自己的建議,借低頭喝茶的機會將眼光挪開。低聲回應道:「朝廷不動手,我們當然不會先動手。軍師也在極力阻止戰事的發生。可您也知道,李景隆的大軍就徘徊在我們家門口,朝廷地心思……」。

「朝廷的事,老夫來管。我和寧國公(駙馬李琪」全力阻止下,萬歲亦下不了削番之心。況且靖海公曹大人擁兵海上,統領水師。他不點頭,我看哪個家伙敢率先發難。「徐輝祖粗魯地打斷了張正心地話,言語因激動顯得十分急切,」回去告訴你家燕王和軍師,如果在貼木兒來之前北兵南下,老夫勢必主動請纓與故友兄弟們周旋到底「。

這么漂亮的江山,偏偏有人為了自己那不找邊際的想法去毀它。靖海公曹振悶坐在桃花山的帥殿中,望著窗外呆呆出神。這一帶島嶼星羅棋布,普陀、龍橫、洋山、岱山等島嶼如寶石般鑲嵌在碧藍的海面上。眼下正值秋高氣爽時節,隔著玻璃窗可看見海面上的捕魚船如白鷗般往來穿梭,伴著普陀島上地晨鍾暮鼓,將一船船海鮮運往烈港。昔日的海盜盤踞地烈表山現在已經被開發成了海貨加工基地,一家家小作坊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烈港內,將漁民們打來的海魚加工成罐頭和魚干,裝上貨船沿長江和黃河運往全國各地。

武安國在南洋打得熱火朝天,朝廷和北方六省在山東、河南陳兵相向,靖海公曹振都不想插手。獨領水師多年,他知道手中這份兵馬地分量。大明朝的南立平衡全壓在水師的肩上,只要曹振點點頭,急於建功立業的朱允文和他的秀才內閣肯定動手削番,將最後一點家底押上賭桌。而野心勃勃的燕王一直下不定決心起兵奪位,也有一半原因是忌憚曹振手中的水師。

姑蘇朱二去了,曹振知道下一個陰謀說不定就指向自己。市井中一直傳言安泰帝朱標臨終前向曹、失二人托孤,留有自行廢立之權地遺詔。就憑這一條,允文就沒有理由放過朱二和自己。

打開書案上的金匣,掏出里邊的翡翠印,靖海侯曹振仔細把玩。這印,還是水師初建時太子朱標親手交給自己地,現在憑此可調度天下水師。已故安泰帝的音容又浮現在曹振眼前,為一艘新船下水而酩酊大醉的朱標,為海關稅收驚人而興高采烈的朱標。暈船暈得嘔吐不止卻跟著大軍討伐倭寇的朱標,為了朱元璋屠戮大臣而痛哭失聲的朱標,清寒有在長江上試圖將武安國和自己一同送上不歸路,關鍵時刻又改口把自己留在身邊的太子。

二十余年,言聽計從,情同手足。靖海公曹振知道同樣承受知遇之恩,所以知道姑蘇朱二為什么寧可面對死亡也不肯辜負朱家。「名為君臣,實為兄弟」,朱標病故前的話恰恰打在自己心中的軟弱處,讓自己面對允文的千般不是,卻像對著自己的孩子一樣不忍苛責。

而此刻天下局勢,還容再拖延下去嗎。從順帝北逃到允文即位,這片土地才太平了三十年,三十年,難道真的就為了執政者的個人見解不同而讓江山流血么?曹振不想,亦不原。放下大印,輕輕地摳開印盒子底部的夾層,一條明黃色的綢緞被他緩緩地拉了出來。

「若允文錯聵,江山動盪,則諸臣隨靖海公曹振北上迎燕王代之,勿以朱家叔侄之爭而瀝天下之血。見此話,如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