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華胥引 唐七公子 4421 字 202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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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獲稻,為此舂酒。放眼一望,雁回山下稻田茫茫,看來慕言將衛國治理得不錯。

著實要感激君師父交給我一手做人皮面具的好手藝,自陳至衛,一路回到雁回山,二十日走走停停,除了偶爾身體感到不適,一路都很順利。

二十日前,我在曲葉河畔醒來,大約是自荼山崖壁墜入崖下的江流,順著江水漂流至曲葉河。那時和慕言訣別,我以為鮫珠頃刻便要碎裂,可醒來時莫名自迷蒙里看到胸中那顆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半則布滿裂紋。

我想,這就是我還活著的原因,可見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只是好生得不夠徹底,那些裂紋每日加深一點,每加深一點就帶走我一分性命。

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撐個三四月吧。我想過是不是要回去找慕言,這世上唯有他令我放心不下,覺得哪怕再看一眼也好。

可想到終歸逃不過命歸虛無,給了他希望卻又讓他絕望,這太殘忍,而且,倘若再見到他,我一定接受不了還有三個月自己就不在人世了,想來想去,決定剩下的這三個月回到最初見他的地方,有他的那些回憶便足夠陪伴我愉悅度過最後這段時光。

回雁回山的途中,處處聽人議論,說老陳王薨,世子譽即位,即位之日封後,可陳王後的寶座上卻沒有什么端庄夫人,僅放置著一尊玉制的靈位。

我想到在那個開滿千花葵的院子里,他曾哭笑不得地對我道:「姑娘說的是冥婚?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慕言,我雖然會不甘,臨死前提出那樣的要求,即使死後也想獨占你,可……可都是一時任性隨便說說的,並沒有要你真的做到這樣。

一時不忍,潸然淚下。

雁回山仍是從前模樣,算起來我離開的時光著實不長,但兩年來真是發生了太多事。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環繞之下露出宗門一角,那已是我不能回去的地方。

後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連同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也沒有半分模糊跡象。我在山洞里暫居下來。

這里的風景已看過十六年,春風吹過,夏日照來,秋雲掩映,冬雪紛飛,雖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心中還是覺得有些留戀,想要時時都能看到,但一日日體力不濟,總是提醒我時日無多。

深秋夜涼,偶有夜風自洞口刮進來,不太適合睡石床,幸而發現洞壁有一處掩在青藤後的穴窟,可供擋風御寒。

我是真的做好准備此生就這樣結束了,想著若是能灰飛在此處也算是有始有終。可第七日的夜里,剛即位為王的慕言竟找來這個地方,這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沉時分,我躺在青藤後的穴窟里,聽著洞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微微火光照來,他懷中抱著一張七弦琴,隨意將火把插入一處洞壁,垂眸打量洞中許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隨身的瑤琴。

火把將洞穴照得通明,他穿著初見時的玄青衣衫,仍是那么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個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終歸是眉眼中添了愁緒,唇邊笑意不在,只顯蒼白病容。

我心中一痛。他停在一處空地之上,微微皺眉垂頭打量,那正是當初我用棍子作畫的地方,如今什么都沒有了。

良久,他像想起什么,幾步到石床前。我看著他微微俯身,修長手指一寸一寸撫上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作,許久,緩聲道:「畫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長進了,我還記得當初你畫在地上送給我的那幅,也沒有那么糟糕。其實我看出你是想畫什么給我了,只是想要逗逗你罷了。」

如果是尋常時候,我一定瞪著他喊出來:「你太過分了。」

可如今只有緊緊抿住唇,克制自己不能發出一點聲音。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老是喜歡捉弄人,偏偏我每次都會當真,若是還有將來我一定要數倍地還回去,可轉念想想,哪還有什么將來,只有便宜他了。

不過,如今我還活在世上,卻要躲著他裝作人世間已再沒有君拂這個人,這也算是對他的捉弄吧?不知他曉得了會怎樣生氣。但願他永遠也不要曉得。

洞中響起裊裊琴音,已沉的月色似乎也浮上來,探出天際雲頭,將一片白光灑在迷蒙洞口。

我喜歡聽他彈出的調子,更喜歡看他彈琴的樣子,那種風雅從容的姿態,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來。

其實他若非生來便是陳國的世子,也許有一日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看來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紅蝶,震動著朱色的翅膀,徜徉翩躚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間汩汩流出的幽遠曲調。琴聲戛然而止,他淡無表情的神色驀然松動,眉間隱隱流露出我見慣的溫柔。

紅蝶靜靜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絲輕顫:「阿拂,是你嗎?」

我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擋住自喉間涌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我,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聰明理智,這一刻怎會異想天開至此。

那紅蝶棲息了一會兒,振動著薄薄的翅膀打算飛離,他似要起身阻攔,不經意間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聲似泉水敲響,展翼的紅蝶盤旋一陣復停在弦柱之上。

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許是慕言血統中也遺傳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他的手指按上蠶絲弦,神色間有了然亦有沉痛,輕聲道:「你是想聽我彈琴?那你想聽什么曲子?」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著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么,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升日落,夕陽映余輝。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藤後的穴窟里,看著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松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么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可看到這樣的他,一邊心里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一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著地彈到什么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願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只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洞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洞里響起她輕啞的哽咽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舍得扔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只蝴蝶過一輩子么?」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沒有再抬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於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么舍得丟下他。舍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觸到,試著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沉默里,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么樣的?」

洞中只聞松脂燃燒時微弱的「噼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常哭鼻子。」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沒什么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竟忘了抬手去擦。一陣風吹來,微微撩起青藤,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只是虛驚一場,抬眼看到他們一前一後緩緩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灑下一大片松脂的火光。

我以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並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現我,因洞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跡。我是死人,無須什么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么驅獸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穴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復返,慕言走後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藤之後,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么紕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著濕透的長發重回洞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已來不及,她抬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洞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一抖,牢牢盯著我,半晌,眼中竟滾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一直就在這個山洞里?可你為什么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面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後傳來她驀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刮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後一陣窸窣,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歷盡艱辛,可最後尋到的卻只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衛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沖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著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沉著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後,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一天,他手中端著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後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里不眠不休一筆一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抬頭望著天,看到藍天上白雲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一個已死之人,這注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只想著靠近他,再靠近他,想著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後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著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么連頭都不願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么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么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們無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只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著你的生日,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好,也不遠千里來雁回山。他雖什么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著他,他就來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發現,原來洞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前往昊城的路上,聽說趙姜兩國開戰。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姜國宣戰,卻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之日,趙王親臨陣前歷數了姜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精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姜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姜國實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陳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牆,不想姜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義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肉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趙國頭上,姜王此舉,著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這條罪狀前半段還挺有譜,後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姜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么編排好這一番說辭去蒙騙趙王,也能想得到趙王為什么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話並果然出兵,沒有其他原因,一切只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著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姜國撒網布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後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設計的那條網中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