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調(2 / 2)

華胥引 唐七公子 2306 字 2023-01-17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毫無征兆地就探頭過去吻她,刁鑽霸道的吻法,看著她像只無助的小動物,在他懷里氣喘吁吁,又像一株美麗的絲羅,緊緊攀住他的肩膀,手指那么用力,抓得他都有些疼。放開她時她臉上浮出有點羞愧的惱意,但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往後縮一點,再縮一點,瞪他一眼恨恨指控:「我才沒有親那么久,你占我便宜!」

他含笑看著她,慢條斯理:「占都占了能怎么辦,要不你再占回來?」

就看見她嘴巴張得老大,又閉上,一張月令花似的臉紅得更加艷麗,看著他的嘴唇好半晌,把臉轉向一邊吞吞吐吐地道:「算、算了,不用那么客氣了。」

他一向知道怎么來對付她,看著她的不安、扭捏、無措、羞慚,就忍不住想逗逗她,再逗逗她。人人都說她是大智若愚,他卻好笑地覺得這些地方她是真的愚,要不然怎么總是上當。但時不時她的那些奇思妙想,偶爾也會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覺哭笑不得。

那一年隆冬瑞雪,他連著幾夜忙於政務,不幸染了風寒,擔心將病過給她,獨自宿在議事的太和殿。可還未入夢便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下一刻已有溫軟之物自動滾到他的懷里。宦侍留在帳外的半截紅燭已被吹滅,他強撐著困意睜開眼,看到帷帳被床欄上的銀鉤挑起來,冷月照進半床幽光。她側身抵著他的額頭,喃喃自語:「咦,沒有發熱了。」看到他醒過來,手指還放在他額頭上,輕柔地安慰他:「別擔心啊,我來照顧你了。」

他輕聲逗她:「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來照顧我。」

她也不和他計較,緊緊依偎住他,像模像樣地拿被子將兩人都裹住:「醫正說你半夜很容易發寒的,本來他們准備了好幾床被子,可想到萬一你踢被子怎么辦,我就來做你的暖爐啊。」還將熱乎乎的一雙手伸進他中衣里撫著胸膛試探一下,煞有介事地下結論:「現在這個熱度還是很正常的,半夜覺得冷就叫醒我,知道么?」

他握住她作怪的手:「叫不醒怎么辦?」

她想想回答:「那就多叫幾次嘛。」

他懷疑:「多叫幾次也不行呢?」

她埋頭思索好一陣,臉上交替出現愁悶、決然、沉痛的表情,有些肉疼地:「那你就一腳把我踢下去吧,摔一摔我肯定就摔醒了。」又身臨其境地趕緊補上一句:「不過你、你要輕點兒啊,我最近有點嬌柔,不太經踢。」

「……」

她其實是那么認真又努力地在學習怎么做一個好妻子,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以為他不在的時候,還會偷偷地和小黃講心事,捂著臉十足地擔心:「這顆鮫珠和我以前的那顆真的很不一樣,也許它能讓我長生不死也不一定,可如果這樣的話,待慕言他百年之後我該怎么辦?我聽到的那個關於黃泉海奈何橋的傳說,自殺的人是不能到那個地方尋找自己重要的人的,喂,小黃,你說我要怎么辦呢?」

天光漸滅,風從林間吹過,千層塔上的佛鈴響聲不絕。不知誰燃起一盞風燈,如豆的火光中,墳前香桃木的長枝椏遮了石碑。他用了十五年的時光來說服自己接受她的離開是不得已的事,可時光每逝去一日,卻只是更增添一分的恐懼。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是什么?是知道她會在何時死去,卻無能為力。長長的十五年相守,卻像只是一瞬,那一年也終於來領。看著她的精神如一顆失去水源的小樹一日一日地枯萎,她似乎也有所察覺。不能回憶的是最後那一夜。

最後那一夜,七十里昊城初夏飛雪,陳宮內一派狂風大作,漫天的異象似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冷冰冰昭告宮中有貴人命數當盡。那一年,他一直是在她身旁寸步未離,不知為何一場昏睡,醒來發現自己竟身在議事殿,心急如焚地趕去她的寢殿,翻飛的白紗間卻立起一盞巨大的屏風,將他隔在她床外。

聽到他踉蹌的腳步聲,屏風內她微弱道:「你別過來。」

他的手已搭在鴛鴦戲水的錦屏上,卻真的停下腳步,怕驚擾她似地輕聲:「 是擔心自己病了不好看,怕被我看到?」忍著痛意柔聲道:「把我弄昏就是為了這個?」

窗外風愈大,搖得雕花窗欞嘩啦作響,宮燈搖晃的燭火在屏風上投下他的影子,咫尺之遙是帷幔垂地的一張床。帷幔後她短暫地頓了一頓,語聲緩慢,努力地裝作平靜:「看不到的話,雖然我……離開了你,你也可以當做我只是去了某個地方游歷,」終於還是帶上了哭腔,有他在她永遠也不能做到想要的那么堅強,哭著道:「我也希望我能記著的都是你開心的臉,是那些笑容,我也想過也許我會孤單,但想著你的話,我就會……」話未完已泣不成聲,卻還是掙扎著說完:「我不想看到你最後難過痛苦的樣子,你不要過來。」

他緩聲道:「別胡說,你會好起來,你只是在生病。」手指用力得將金絲楠木的屏風框都握出深深的指印,腳下卻的確沒有再進一步,他一生很少有這樣軟弱的時刻。

她收起哭腔,像是想他不要那么的擔心,聲音越來越輕,近似嘆息地:「無論我去到哪里,慕言,我總是在你的身邊。」

他低聲應她:「嗯。」淚水滑落臉頰,聲音還是穩的,柔聲提醒她:「記得,要等我。」

一句話亘古一般綿長,像說了一輩子,窗外風漸止,屏風後已無人聲。

萬壽無疆是自古帝王祈盼,他卻只是感到歲月的綿長。也許時光逐日蒼老,便能模糊生死的距離,每一日逝去,都覺得好像又離她更近一些。倘若世上還有華胥引,他也希望誰能為他彈奏一曲,她還在等著他,他想早些見到她,看到她緋紅著臉重新撲進他的懷中,說:「慕言,你終於來見我了。」

後記:

宣侯二十三年七月初四,一代聖善明君蘇譽薨逝,陳國歷代習俗,皆是王陵與後陵建為鴛鴦雙陵。宣侯逝後,卻是與卒歿七年的君後合葬一陵。宣侯蘇譽一生傳奇,在位之時撫定四方,恩澤萬民,開拓大陳盛世,這一段歷史是陳國歷史上最鼎盛時期。蘇譽在位之時開創諸多盛舉,載入陳史。但最引人遐思之事卻是終其一生只迎娶了一位夫人,史稱文德後君拂。君後一生無所出,後收養永泰公主蘇儀之子蘇宸為養子,承大陳國祚。君後卒歿於宣侯十六年四月十二,逝後,陳王空置後宮,七年後,郁郁而終。掩藏於禁宮中的這一段深情,多年後終成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