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率不夠那吟誦一般的聲音, 似從遙遠的天邊落下, 帶著居高臨下的冷漠和對無知人類的嘲諷。
降臨, 然後輕描淡寫地消散。
埃迪整個人都是懵的。
是他太狂妄了嗎?是他太無知了嗎?狂妄在對任何事情都懷以最大的熱情, 無知在面對此情此景時, 竟不知是為何原因。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想的習慣, 也就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的本質,和他的「老家」完全不一樣。
生活在這里的人是活潑的,他很喜歡。
這里還有外表和內心都無比美好的人,他很喜歡。
可他不知道,還沒有得到那般殘酷的認知:「美」也是脆弱的。
總有一些人……神, 神,神!有著故意把美好之事物摧毀,讓它上一刻如鮮花般開得正艷, 下一刻便枯萎凋謝。
埃迪聽不見神傳遞給違逆者的那番宣言, 無法像吉爾伽美什那樣, 先是錯愕,隨後怒至極致,赤眸中的陰翳幾乎要污染全部的眼瞳, 再之後才是突然擴散的蒼白的沉痛。
但他看得見,看得很清楚,恩奇都的身體表面出現了裂痕。
最先僅僅是那只才將花兒放在他耳邊的纖細的手, 突兀的黑紋在手背綻放開來, 仿佛讓陰影尖嘯著沖出, 將這具絕美的軀殼貪婪地吞噬。
「恩奇都……」
「恩奇都,恩奇都……恩奇都!」
「這是怎么回事!」埃迪問他。
不管此前有多么疲憊,身體有多么沉重,埃迪都在這一剎那猛地起身。他下意識地想把恩奇都拉起來,但指尖卻在快要觸碰到恩奇都之時突兀地頓住。
茫然的不解剛才恩奇都的眸子里散去,他現在竟顯得無比平靜,有一種恰是順應命運指引的安然。
「我是神造的兵器,如今因為觸怒了創造我的主,就要回歸泥土,變成我原本的樣子。」
「什么神不神兵器不兵器的……你給我起來!」
恩奇都身上已經有一部分變成了泥土,埃迪用力拽他起來,在同時用冰凍住了他還在不斷潰散的身軀。
「謝謝你,埃迪。但是沒用的。」
「少廢話!你——」
埃迪第一次用如此暴躁的語氣對恩奇都說話。
本來後面還有半句怒不可遏的斥責,但就是卡在了那里,說不出來。
他收縮的瞳孔在微不可見地顫動,最終顯露出的唯一的動作,便是沉下眉頭,重重地咬緊牙。
「把恩奇都帶回去。你守在他身邊想辦法,我就在外面,去找能救他的方法。」
埃迪把被一層薄冰箍住身形的恩奇都推給了吉爾伽美什。
他沒再看那般輕易就接受死亡結局的恩奇都,而是直直地看向自己在這個世界得到的第一個摯友。
稍感欣慰,吉爾伽美什的眼神跟他理應一模一樣,從眼中燒起的怒火沒有壓制住理智,反而將根植於心的不甘與不服點燃——
「你不可能屈服,更不可能害怕,對么,吉爾伽美什!」
為什么要服?
怎能夠服輸,讓所謂的神無情地將他們共同的摯友奪去!
「本王難道會給出另外的回答么,蠢貨!不錯,就是這樣——打斷了我們的興致,還以嘲諷的口味落下那般傲慢的宣言,本王不可能忍下這口氣。」
陰戾在赤紅的眼中閃動,怒不可遏的王一手抱住詫異的恩奇都,另一只手狠狠地拽過了埃迪的衣服。
他們兩人如出一轍的視線完全撞在了一起,鼻尖勉強從旁擦過。就是在這么近的距離之下,王對他的另一個摯友喝令:「去!」
「然後,就算失敗,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你們啊……」
恩奇都差點再一次將那句話說出來。
——你們啊,又在亂來了。
似是只要埃迪和吉爾伽美什湊在一起,這兩個任性的家伙就會做出些讓既是旁觀者、又是協調者的他無奈的事情。
那時的恩奇都說著類似於埋怨的話,心里卻是喜悅的。
他喜歡如此自我的人類,更不要說,那兩個人,是他在這世間得到的……最不願意割舍的羈絆。
可他現在卻不能再說同樣的話,不合時宜,並且,毫無疑問會辜負那兩人的心意。
在瀕死的時刻,恩奇都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算是一件兵器,一具人偶了。
他終於有了「心」,前所未有的悲傷正在那顆珍貴的心中哀鳴。
他也只能,在無盡的悲哀中,目視著埃迪遠去。
*****
從那一天起,埃迪就沒有休息過。
不分白天與黑夜,永遠固執地不願合眼。
白天尋找,晚上就用他的能力,從極其遙遠的遠方趕回烏魯克,如此無休止的長途奔波,遠超了人類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也就只有他還能堅持。
說是去尋找能讓恩奇都活下來的辦法……其實也就是,宛如困獸的垂死掙扎。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
唯一的「方法」,恐怕就只有懇求神收回懲罰這一條卑微的道路了。
這條路,吉爾伽美什早就想到了,但他不願去走。
埃迪隨後也知道了。
這個世界的「神」跟他所知道的神是兩種不同的存在,他的神創造了他所在的世界,然後將他們拋棄,所做的事情也就是這些。
而這里的「神」與人類的距離並沒有那么遙遠,高高在上,卻又不願被人類所遺忘,總要做出點威懾一般的事情,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埃迪來回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以嘗試失敗告終。他把盧卡斯留在了恩奇都身邊,為的是讓它能在恩奇都情況惡化的時候隨時過來告訴他。
他最後一次離開,是去更遠的地方尋找吉爾伽美什對他提起的不死神葯。據說吃下神葯的人可以就此遠離死亡,得到永生。
再惡劣的環境,再困難的旅途,對埃迪來說都不是阻礙。
雖說過程著實有些艱難,但一身是傷、疲憊不堪的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不死葯。
那一刻,埃迪的眼睛亮了亮,剛露出輕松了些許的笑容。
他彎下腰,要去摘下不死葯帶回烏魯克,可在中途,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噶……」
「……」
「噶——」
「好了,不要鬧了,盧卡斯。我知道了。」
直起身時,埃迪的動作很慢。但之後,回程的速度卻是最快的,他一刻都不能耽誤,哪怕雙腿像是灌了鉛,從心底升起的疲意從幾天前就在侵蝕他的意志。
他趕回來了,沒有帶回不死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冰凍的效力已控制不住泥土做成的身體潰散的速度,埃迪破門而入,看到的就是站在床邊垂首不言的吉爾伽美什,還有,就躺在床上的恩奇都。
埃迪徑直走了過去。
他想要離恩奇都更近一些,於是,便跪在了恩奇都的床邊。
他是一柄永不藏鋒的利刃,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在他曾經追求過、而如今已成摯友的人的身前跪下。可即使如此,他的背影仍舊沒有絲毫的彎曲。
「恩奇都。」埃迪最後一字一頓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
他慢慢地握住恩奇都的手,將已經布滿裂痕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邊,黃金眸被從頭頂落下的陰影蒙住,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能聽到聲音:「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死吧,也就沒辦法體會到你現在的感受。」
「不過,沒關系。」
「為了你,為了我曾經追求過的你,為了我將用此身永久銘記的摯友……!!!」
其實,這時的恩奇都還能聽到聲音,也還能用自己的話音來回應。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只在心中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果然是笨蛋啊。不管是我,吉爾,還是我們兩人都不自禁被吸引的這個男人。
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放棄自己的高傲,順勢接受男人的追求,情況……應該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但世事沒有「如果」,恩奇都更不會放下驕傲。
他心懷對自己的遺憾,同時,又不得不滿溢起對摯友的祝福。
男人以前說過的那個詞,在這里可以用上。
「——」
埃迪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睜大了。
恩奇都沒有掙開他的束縛,卻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後腦,用最大的力氣,將他按向了自己這邊。
眼中似是盪起了些微波瀾,但那些波瀾並不柔和,反而,更像是風雨席卷的海浪,傳遞出與平日的他全然不符的侵略感。
亦或者,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
恩奇都用這樣的方式吻住了埃迪,讓男人在極大的震驚下一時忘記做出恰當的反應。
不僅是埃迪,連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吉爾伽美什也呆了,望向這邊的眼神詭異之中,還浮出了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心結。
——從這一個結果來看,至少在此時,是我贏了啊。
啊啊……
就當做,他最後的「壞心眼」吧。
由石磚堆砌而起的神廟高高在上,足以容納千人的空間如今便無比擁擠。
祭司早已沐浴更衣,殿內飄揚著供奉食物的香氣。貴族們將代表自己的石雕小像恭敬地擺放在神廟的牆邊,而殿外,人們全都涌上街頭,面向神廟跪拜祈禱,這之中也包含了在節日期間得到恩惠的奴隸。
不愧是烏魯克城中,最熱鬧的日子。
身為外來者的埃迪對此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他喜歡熱鬧,他喜歡自己過去完全沒見過的新奇的事物。他站在高牆上向下俯瞰,黑壓壓的人群映入眼中,他們手中拿著簡陋的樂器,在音樂聲中歡快地起舞。
有人看到了他,向他發出下來一同玩樂的邀請。
「不。」可埃迪拒絕了。
雖然這么說,埃迪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擠在了人堆里,逆著人流前進。
往前行的過程中,他從任人拿取的花籃中抓起了一把花瓣。
不知是誰從屋頂丟下了一方薄薄的白紗,人群里的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它,悠悠地抬頭,面上全是像是信心十足的笑意。
「這些東西借我一下啊。哈哈,我要去找一個人。」
其實,恩奇都早就看到埃迪了。
就算離得太遠看不清楚,但也很難看不到。
那個男人是人群之中最高的,就連那一頭銀發也那般張揚醒目。更何況,所有人都朝著神廟所在的方向前行,只有他是逆流而來——朝著最後方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