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五 獻策(1 / 2)

斗鎧 老豬 4032 字 2023-01-30

二百八十五 獻策

孟聚漫不經心地看著手上的信,久久沒有抬頭。在他面前,侍立著一個青衫的中年官員,躬著身站著,臉上充滿了恭順的笑意。

「這么說,劉知賢先生是懷朔派來的使者,定朔府的判官留守?」

聽到孟聚問話,那官員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回大都督的話,卑職是應懷朔宇文都督之命前來參見大都督,聽聞大都督喜納小星,宇文都督表達衷心祝賀。。。」

「嘿,劉大人是太昌元年的進士吧?」

劉知賢一愣:「是,卑職是太昌元年的明經科三榜進士。」

孟聚掃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既然是進士出身,該知朝廷法度。朝廷什么時候任命了懷朔都督啊?我這個北疆大都督怎么毫不知情?」

看起來對孟聚的這個問題早有准備,劉知賢並不顯得如何驚慌。他跪倒在地,誠懇地說:「大都督,且容卑職從頭稟來。一年前,拓跋元帥突然率懷朔兵馬南下。當時,懷朔鎮中無將無兵,又逢北魔數度窺探,城中一ri數驚,城中居民皆雲要棄城南奔,定朔城竟是要不守而棄,十萬邊民眼看就要淪為胡虜了。

在此危急關頭,宇文閣下毅然挺身而出,募集城中豪勇之士,出城勇戰,擊退了北魔。城中留守文武及士紳感佩宇文閣下勇悍,眾議推舉其出任懷朔都督一職。為安軍心民意,宇文閣下不得不克難就任——邊疆危境,事關十萬邊民安危,此乃事急從權,並非宇文都督有意冒犯大都督威嚴,盼大都督能憐憫數十萬邊民,寬恕此無意冒犯之罪。」

最煩的就是你們這種動不動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孟聚冷笑:「無意冒犯?很好,現在本座知道了。你回去告訴宇文泰,擅任朝廷命官是大罪,我要他立即去都督尊號,然後前來東平向朝廷謝罪。告訴宇文泰,要以轄下生民安危為念,勿要觸怒了朝廷。告訴他,一月內不至,朝廷必有雷霆震怒降之。」

劉知賢一愣,然後慌得連連磕頭:「罪民懇求大都督寬宏!求大都督網開一面,懷朔眾生苦矣危矣——」

孟聚卻也不理他,端起了茶杯,旁邊侍立的王九會意,喊道:「來人,送客人出去!」兩名侍衛入內,把劉知賢架了出去。

趕走了使者,孟聚狠狠地喝了口茶,壓抑住心頭的怒氣。他自覺不是心胸狹窄之輩。倘若宇文泰識趣點,先去了自己的官職,再上表謝罪,請求寬恕,表達效忠投靠之意,為了穩定懷朔戰線,自己倒也不是不能留下他的。

但這廝實在太狂妄,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他派使者帶封信過來說是恭賀自己喜納小星,再說上幾句說因為事起倉促,他就任懷朔都督未來得及向孟聚稟報,多有冒犯,還望大都督寬宏莫要見怪——看這信時候,孟聚很有種將使者推出去斬首的沖動。

寬宏你妹啊!當年謀害自己的梁子還沒解呢,現在你宇文泰擅任懷朔都督,寫封信跟自己說一聲就算了事了?他把我這個北疆大都督看成什么了?這還不是挑釁,什么是挑釁?

還真以為自己沒空收拾他了嗎?

氣沖沖地想了一陣,孟聚站起身,朝門口走去。知道孟聚要出去,王九識趣地跟在後面,幫孟聚披上了斗篷,又返身去拿了燈籠過來。

已是晚間了,天空灰蒙蒙的,眼看要下雪了,陵署沉寂無聲,干枯的樹木在遠處顯出凋零的枝條。迎面一陣寒風吹來,孟聚不由裹緊了外套。

主仆二人順著道路前行,來到了陵署邊上的一個小院子里。王九敲響了院子的門,過了一陣,有人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傳出了嚴厲的喝問聲:「外面來的是誰?沒有命令,嚴禁在此停留sao擾!」

「我是孟聚,開門。」

王九上前把孟聚的令牌在門前亮了下,用燈籠照著給里面看。馬上,院子的門被打開了,兩個穿著陵署軍服的jing衛迎了出來,向孟聚行禮:「不知鎮督駕到,有失遠迎。」

「無妨。文先生在里面可睡了嗎?」

「啟稟鎮督,文先生還沒睡下,他還在看書。」

「你去通報一聲,就說孟某求見,不知先生現在可有空暇?」

一個陵署jing衛應命跑步而去,另一名jing衛領著孟聚一路進去,來到了一間平房前,一個披著長衫的中年書生已經站在門前恭候了。

看到孟聚只帶了一個隨從突然來訪,那中年書生顯得很是驚訝,他長揖到地:「如此飄雪寒夜,不知大都督大駕蒞臨,文某有失遠迎了,還請大都督恕罪。」

孟聚很客氣地拱手行禮:「文先生客氣了。孟某深夜來訪,叨擾先生休息了。」

「不礙的,外邊冷,鎮督還請入內喝杯茶吧。」

孟聚點頭,從容踏步入內,房間的布置甚是簡朴,一床一桌,桌上堆著一疊書紙墨、茶壺茶杯等雜物,昏黃的油燈在桌上泛著光,其他幾乎再無雜物。

這位文先生,就是拓跋雄的幕僚文漢章。當ri孟聚綁架拓跋雄的大公子時候,順手把他也綁了回來。現在,孟聚是早回到東平了,拓跋襄大公子和幾位將帥也被放回去了,孟聚唯獨只留下文先生一人。

文先生給孟聚斟了一杯茶,接過了茶杯,孟聚打量四周,嘆道:「下面人不會辦事,地方簡陋,著實怠慢先生了。我這就吩咐,明天讓他們給先生換個好點的住處。」

「鎮督言過了,文某俘虜之身,能有這樣的容身之地,已是很不錯了。何況,外面的弟兄待文某已經很寬松了,每ri文某能出外散步兩次,飯菜也很照顧文某的胃口,還幫著找來書籍紙墨讓孟某打發閑逸時光。作為階下之囚,能有這樣的待遇,已是很滿意了,文某不敢再奢望其他。」

孟聚淡淡一笑,文先生口口聲聲已經很滿意了,但那濃重的怨氣卻是無法掩蓋的。孟聚卻裝著聽不出,自顧說:「有件事,孟某需得跟先生說的:拓跋襄大公子,我們數ri前已經放回了。琢磨著時間,他現在該已經出朔州了,該到元帥的地盤上了。所以,先生就不必為他的安危擔心了。」

文先生微笑道:「鎮督一諾千金,果然是難得的信人。」

繞是孟聚臉皮奇厚,聽到文先生的這句誇獎,他也禁不住俊臉飛紅——自己前面與拓跋雄簽訂了停戰協議,沒兩個月就撕毀協議南下助戰,助戰也罷了,自己又潛入拓跋雄的地盤搞煽動,拐走了邊軍的三個旅,還順手綁走了拓跋雄的大兒子——現在,文先生睜著眼睛說瞎話稱贊自己的信用,孟聚還真不知道對方是稱贊還是打臉了。

孟聚岔開了話題:「前陣子瑣事繁重,一直沒來看望先生,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鎮督太客氣了。此趟鎮督突然出兵塞外,千里奔襲突厥王帳,破其軍,此等戰績,實在令人神往。大魏開國三百年間,除了開國年間,與塞外交鋒一向是輸多贏少,便是打平的時候都不多。不料國勢頹廢之時,突聞如此捷報,實在是振奮人心。鎮督軍務要緊,文某一個閑人,看不看都不打緊的。」

「文先生過獎了。。。」

孟聚打了個哈哈,他想含蓄地把話題轉過來,但怎么轉都覺得生硬——自己實在不是玩含蓄的料啊。最後,他干脆還是開門見山:「文先生,孟某這邊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孟某雖然讀過點書,但其實骨子里還是武夫的粗莽xing子。孟某的部下,從上到下也是武夫居多。咱們這些人,打仗拼殺是夠了,但要動起腦子來想大事,實在不行啊。

孟某久聞先生見識廣博,韜謀無雙,實乃無雙國士。孟某深夜前來,就想延請先生出山輔佐於我,還望先生莫要嫌孟某粗陋。」

文先生把手上的茶杯輕輕往桌子上一擱,他道:「能得大都督賞識,文某實在深感榮幸。只是,文某已有侍奉的主公,大都督的好意,文某只能卻之不恭了。」

「文先生,近ri拓跋元帥連連兵敗,以孟某所見,他怕是。。。難以回天了。以先生大才,禽擇良木而棲之,該知元帥那邊非久留之地了。」

文先生默然,過了一陣,他嘆道:「元帥以心腹國士待我,現元帥正在危難之際,吾不能棄元帥而去,大都督的好意,文某只能心領了。」

孟聚嘆口氣,他最煩就是這個了。

在第二次金城戰役失敗之後,拓跋雄的敗勢已是非常明顯。連關山河、白御邊這些下面的旅帥都能感覺到邊軍大勢不妙,孟聚不信文先生這高層幕僚會看不出來這個。

易小刀、關山河那些坐擁兵馬的武將都知道禽擇良木而棲之的道理,說妥了就馬上過來,毫不扭捏,偏偏文先生這種讀書人麻煩,明明知道舊主已是爛船一條還是裝模作樣地守著,擺出一副殉船的忠臣架勢來——當然,這未免不是文先生自抬身價的招數,但放在孟聚眼里只覺得煩,老子有多少大事要忙的,剛娶個美人老婆回來,老子一天工作十四個鍾頭,抱老婆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哪有功夫跟你們這些閑得發慌的酸儒玩三顧茅廬的游戲啊。

但不玩不行啊,文先生既然要扮演忠心耿耿的國士,那自己就得扮演禮賢下士的明主,戲份都是安排好的,大家得按著套路來。

「先生此言差矣。元帥失利,是因為其逆天道人心而行,此敗乃天意注定,非人力所能挽回。先生國士無雙,有為之身,倘若就此被荒廢埋沒,豈不可惜?孟某這邊,雖然實力暫還不能跟元帥比,但孟某確實對先生誠意相邀,還望先生莫要嫌棄。」

「大都督的好意,文某確實深為感動。但文某故主尚在,忠臣豈能二事?所以,大都督就莫讓在下為難了。當然,文某既然客居東平,倘若大都督有何疑惑之處,文某倒是不妨幫著參贊一番的。」

孟聚明白過來了。文先生倒不是不願為孟聚效勞,只是現在拓跋雄還沒掛呢,他不好意思公然跳槽,不然棄主他投的名聲太難聽了。但是孟聚有什么事,他是很願意幫忙的。

既然如此,孟聚倒也不客氣了。他悠然喝了一口茶:「先生昔ri在懷朔時候,可見過宇文泰嗎?」

「見過數面,聊過幾句,倒沒有深交。那時,宇文幫主是元帥跟前的紅人,也看不上在下這種酸儒——怎么,大都督打算要對懷朔用兵了嗎?」

孟聚點頭,肅然道:「宇文泰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座決意要拔掉這根釘子了。」

聞弦而知雅音,文先生便知道孟聚來找自己的用意了。他喝了口茶,凝望著窗外黑洞洞的景se,深沉地說:「鎮督,黑狼幫約有幫眾五萬多人,其中戰兵不下萬人,斗鎧三佰余具,論真實戰力,他們不過兩三個旅的兵力而已。元帥南下以後,宇文泰的實力可能有所增長,但無論怎么增加,局限於懷朔區區一鎮,他們也強不到哪去。鎮督若要雷霆一怒,他們是決計抵擋不住的。」

文先生說得很樂觀,但他的表情卻是凝重,孟聚於是知道他肯定還有話說,也不出聲催促,只是握著茶杯靜靜地等待著。

「黑狼幫不可懼,但宇文泰卻甚是麻煩。」文先生說:「在下略通相人之術,見過宇文泰。此人相貌狠戾,鷹視狼顧,胸懷天地——這是隱隱的帝王之相,是一遇風雲便化龍的蛟龍氣數。此人命格強大,氣運甚是硬朗。鎮督要敗黑狼幫不難,但要想殺掉此人,那是千難萬難。」

「命格強大?文先生,這怎么說的?」

「大都督,面相命格之學,玄妙深奧,文某也只是略有涉獵而已,也沒法跟您解釋太深。這不是儒家說法,而是屬於奇門雜術的范疇了。

按照民間的說法,就是說這個人「命很硬」,他總能從九死一生的險境中脫困,哪怕飛箭如雨橫屍遍野的戰場上,他也能毫發無損;哪怕繩索捆綁刀斧加身,總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來救他。一旦做起事來,他總能順風順水,崛起神速。這樣的人,在他的氣運耗盡之前,要殺他,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孟聚點點頭。文先生這么一說,他倒是明白了。命數奇硬的人物,他也是見過的,那就是自己的大仇家申屠絕。自己在戰場上不下三次擊敗他,自己甚至將他擒住綁好都准備下刀了,但還是有人出來阻礙,他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溜走、逃跑,然後卷土重來。

「文先生,你說的這樣命格強硬之輩,難道就沒法除掉了嗎?」

「倒也不是沒法對付。比方說,要置宇文泰於死命,也有兩個辦法,一是找個命格比他更硬、氣運更強大的人來對付他,命格相克,他的氣運被克制了,就沒法發揮了。第二個辦法,宇文泰命格雖硬,那是先天的福祉。但他每次從險境脫身,他總是要消耗氣數的。待他的氣數消耗殆盡之時,那時候他也就跟普通人差不多了——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某某人『氣數已盡,命當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