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夢 (七)(1 / 2)

斗鎧 老豬 3004 字 2023-01-30

「遠志,關於征北侯和威武侯沖突一事,你有何意見呢?」

蕭何我站了起身,表情嚴肅:「陛下,以微臣淺見,對征北侯,我朝只能安撫為主。他聲稱要走,並非真的就是與我朝離心離德,只是受了欺負覺得委屈罷了。只要陛下秉公懲治此次鬧事的襄陽鎮軍將,給征北侯一個交代,那他自然就會回心轉意了。」

仁興帝還沒說話,方岩已先冷笑了:「征北侯的東平兵馬固然重要,但荊襄軍在我朝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尤其是如今北伐正緊的時候!蕭斷事官,你口口聲聲要處置襄陽軍的軍校,難道就不知,倘若亂了襄陽軍心,會給我大唐造成何等的後患嗎?」

先前無論方岩說什么,蕭何我不是反唇相譏就是冷笑譏諷。但這次,他緊緊抿著嘴,對兵部尚書的責難一言不發。

沒有人奇怪蕭何我的反應,殿中眾人都知道,方才雙方的討論已漸漸觸及了朝廷的禁忌荊襄鎮與江都朝廷的關系,那是南唐朝廷中人人皆知又諱莫如深的禁忌來著。

荊州、襄陽,兩城自古乃江淮間重鎮,是南朝抵御北魏的最強要塞,南朝歷來在此駐扎重兵,威脅中原,力抗北魏。但世間事情總是這樣,凡有一利必有一弊,荊襄鎮是南朝的第一大軍鎮,軍力雄厚,而且因為它扼長江中游,那優越的地理環境使得它在抵御北魏的同時,也對下游的江都城形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眺優勢在殿中議事的人都不會忘記,當年南朝的開國太祖李長生之所以能順利篡奪殘余的劉漢朝,席卷江南,也是因為他掌控了扼長江上游的荊州和襄陽兩鎮軍力。

南唐修訂的官史《劉漢史》上記載,劉漢的光顯帝十一年,劉漢末帝劉南因為仰慕大唐太祖李長生「不但勇毅武功,而且人品貴重。品行高潔,堪為天下所望」,他遂「自慚形穢」,稱「天下者,有德者居之,有力者居之。朕無德無力,何以居此重位?」,於是漢末帝「自願」地派出朝中重臣持詔書請李長生入江都,將傳國玉璽和天子劍奉上,昭告天下。表示自願禪讓皇位給。

顯然,劉漢末帝能做到這種地步,已可以算很有覺悟的好同志了,但太祖李長生的覺悟比他還要高。史書上,這位大唐「楚王、都督荊襄諸鎮軍事、都督中外軍事、總統內外諸軍、太師、假黃鉞」的李長生先生接到詔書時候,他的反應是這樣的:「始聞帝詔,太祖涕而淚下,執天使手雲:『吾生為大漢忠臣,死為大漢忠鬼。豈敢覬覦非人臣位?』遂堅拒詔書。

次日晨,帝詔再至,太祖再拒,匍匐跪地。哀號涕淚,久久不起,堅拒詔書;

第三日,帝詔三至。太祖悲慟莫名,言『吾本赤子,聖上何疑吾等至此乎?主憂臣辱。罪臣唯一死以證清白。』遂拔劍欲自刎,幸得眾將在側,奪劍阻之,太祖欲再尋死,以石陽侯為首,眾將跪而抱膝,哀聲稱『天與弗取,必致大禍。君或無懼,但吾等尚有父母妻兒需供養,請君憐憫』……

總而言之,《劉漢史》記載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了李長生同志對皇位毫無所圖的高尚情操,這位淡薄名利一心為公的大漢忠臣之所以最後被迫黃袍加身,這完全是被朝廷中和軍隊里的反動勢力勾結迫害所至,跟清純美女校花一步步淪落為失足婦女一樣,簡直是太無辜太令人發指了,令人同情。

當然,有些東西,《劉漢史》是不會記載的。它不會告訴大家,「楚王兼假黃鉞」同志接到詔書的地點,並不是在他的駐地襄陽鎮守府里,而是江都城門外的白下集,那里距離城門還不到五里路;而且,李長生他也不是一個人來江都公款旅游的,在他身邊,還有雄壯的數萬來自襄陽和荊州的雄壯軍士,上千的斗鎧,而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兵馬正源源不斷地登陸,荊、襄兩鎮的水師舟船那如雲的船帆已經遮蔽了長江江水。

為尊者諱為長者諱,這是自古以來的優良傳統,南唐的官史上自然是不會記載的。但除官史以外還有野史,野史以外還有民間傳說,南唐開國不過三百年,歷代雖然也出過昏君,但文字獄這種高難度的動作他們還不懂,所以很多東西大家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殿中眾人除了皇帝李功偉以外,哪個不是進士出身,博閱群書滿腹經典,當年鼎革之際的那點貓膩都是了然於心的。

大唐開國三百年來,荊襄間雖然再沒出過象李長生那種氣運逆天到足以改朝換代的強者,但桀驁不馴的權臣和軍閥倒是出過不少。尤其是永和年間的襄陽大帥恆元子,那是令江都君臣至今想起都要冒冷汗的狠角色。此人權勢最鼎盛之時,隨意廢立皇帝,帶兵入朝,將跟隨太祖起兵開國的十五戶功臣豪門剪除殆盡。當他氣焰囂張時,即使強盛如沈家也不敢與他輕攫其鋒,只能選擇退而避讓、委曲求全。大家都說,倘若不是恆元子在六十一歲那年突然暴斃身亡,只怕又是一個李長生了。

總而言之,荊襄鎮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是有特殊意義的,荊襄鎮擁有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掌控了如此強大的兵權,哪怕再忠誠的臣子坐到那個位置上都會變質。所以,南唐朝廷對荊襄總帥的感情歷來是復雜的,又愛又怕,又疑又懼沒他不行,不然北兵會隨時可能打到江都城下的,皇帝要睡不著覺的;但他太強了也不行,皇帝同樣會睡不著覺。

所以,皇室在任命荊襄鎮鎮守將軍時候,選人的第一標准並不是「英勇善戰」或者「足智多謀」或者「戰績赫赫」那種,而往往是要那種「老成穩重、成熟穩健」型的人物最好是那些六十歲以上的老頭子、身上帶著七八種慢性病就更好了。至於鎮帥的才能呢,千萬不要那種能力太強的,但也不要那種太弱太弱的話,把荊襄鎮軍搞成一團廢物了,那也失去設鎮的意義了。

(其實,余淮烈這種戰績彪炳威望甚高的軍中元老來擔任荊襄鎮帥,這其實是不符合歷來的皇家用人規矩的。只是這也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一來。大唐為了預備征蜀之戰,荊襄鎮是西征的主力兵馬,打仗時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主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二來,余淮烈雖然性子暴躁,但他家從爺爺的爺爺那輩起就是為大唐從軍的,他爺爺和父親都是為大唐戰死的,這種將門世家該說忠誠度蠻高的,不該有什么異心。余淮烈這老家伙雖然脾氣暴躁,但還是個直性子的軍漢。也搞不來那種陰謀。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余淮烈老家伙六十多歲了,征戰多年落下一身的明傷暗創,就算他有什么異心,只怕也沒幾年好折騰了。)

理解了朝廷和荊襄鎮之間這種「麻桿打狼兩頭怕」的微妙關系,大家也就能理解為何在談到這個話題時候,南唐君臣們要如此慎重了。其實,大家都知道,在樞密院的這場沖突里。余淮烈無故挑釁在先,接著荊襄鎮軍官群毆在後,孟聚孤身一人被揍,其實是很無辜的。但政治的麻煩就在這里了,凡事不是光考慮是非曲直的道理就夠了,還得權衡沖突雙方背後的利益和力量對比,妥善安撫各方利益。尤其是現在北伐戰事已到了第二階段,正是需要襄陽軍出力死戰的時候要說造反,余淮烈或許還沒那個膽子。但他若是心里不爽,難道還不能打仗時候來個出工不出力?

現在,廷議中各方的立場已很明顯了。兵部尚書方岩的主張是放縱荊襄鎮而壓制孟聚,而北府斷事官蕭何我的態度是嚴懲荊襄鎮的肇事軍官而支持孟聚,而樞密使歐陽旻的意見是他說了一大堆,其實什么意見都沒有。

歐陽旻是南唐的首席戰略家,自小熱愛兵事,精於戰事籌劃按照後世的說法,他是那種專家型的事務官員,是靠著自己的本事爬到樞密院掌院這個軍界首席的位置上,而不是靠哪個世家或者勢力的提攜。他也知道自己「上面沒人背後無靠」的處境,所以平素行事非常低調,只管負責樞密院的兵事運籌,而對其他朝廷政爭半句話不多說。

往常,靠著滑頭的態度和這種含糊不清的表態,歐陽旻大概也能過關了。但今天,他一向無往而不利的招數失靈了,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或許是因為惱火樞密院處置不當惹出這趟大麻煩來,反正皇帝是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了。

李功偉盯著他:「樞密,牧公和遠志都說了他們的見解了,你也該說說吧,這事情到底要怎么處置才好?」

聽得皇帝的問話,歐陽旻心頭激靈,情知這下情形不妙。皇帝第二次問自己,而且稱呼蕭何我和方岩都是稱他們的字,而稱自己則稱呼官職,這中間的親疏之別已很明顯了,明擺著是皇帝對自己有意見了,自己還繼續耍滑頭的話,只怕接下來就要大事不妙。

「陛下明鑒,老臣才疏學淺,能力有限,委實也不知此事該當如何處置的好。不過以老臣看法,朝廷需得知道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李功偉本來已經做好打算,等歐陽旻再耍滑頭推脫時候就給他狠狠的一個訓斥。但聽對方這么說,話中好像大有深意,他倒是有點意外了:「樞密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些?朕倒有些聽不明白了。」

像是已經豁出去了,歐陽旻沉穩地說:「陛下,征北侯和威武侯二位誠然都是朝廷倚為干城的重將,對朝廷來說,這兩位將軍自然都是很重要的。但請陛下和諸位大人深思之,為了北伐大業,倘若朝廷不得不放棄兩位將軍中的一位的話,哪位才是必不可少?想通了這個道理,陛下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了。」

李功偉和兩位重臣一愣: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歐陽樞密平素蔫蔫的不做聲,但他被逼到沒辦法了,倒也能說出點東西來啊。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倒也是別出機杼孟聚和余淮烈,哪個才是必須的?

方岩出聲贊同:「歐陽樞密老成謀國,所言甚是,老臣亦是贊同。當前。我朝最要緊的頭等大事是北伐戰事,而荊襄鎮又是接下的北伐主力兵馬,這種情況下老臣並非說東平鎮不重要,有東平鎮配合,我們的北伐固然能更順當更便捷,但即使沒有東平軍配合,靠著江都禁軍和荊襄鎮的兵馬,朝廷一樣能把北虜平了,只不過要多花費點功夫和時間罷了。

陛下,事情已經很明顯了。我朝可以沒有東平鎮,卻不能沒有荊襄鎮。所以,此事當如何處置,已是十分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