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夢 (十一)(1 / 2)

斗鎧 老豬 2762 字 2023-01-30

北府斷事官蕭何我走進宮殿,他腳步匆匆地穿過層層的回廊和宮殿,心中隱隱很是不安:今天,皇帝突然急召自己進宮,卻不知是為何事情。作為情報部門的負責人被緊急召喚,在蕭何我的經驗里,這可不是什么好事的先兆。

在春熙殿外,向侍衛通報之後,蕭何我快步進了殿中,他看到皇帝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神情很悠閑,卻也不見其他大臣在場。

「陛下,微臣參見!」

李功偉從案前抬起了頭,他輕松地沖著蕭何我點頭,擱下手中的筆,笑著道:「遠志來了?先賜坐吧。」

看這到氣氛很輕松,皇帝臉上還隱露笑容,蕭何我隱隱松了口氣:看這氣氛,這就不像出了什么大事。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沉聲說:「謝陛下。陛下今天急召,可是出什么大事了嗎?」

李功偉搖頭,他的目光有點深邃,淡淡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遠志你來隨便聊聊。」說是「隨便聊聊」,但皇帝的目的性非常明顯,他立即就提到了正題:「遠志,征北侯曾是你們北府的屬員,你對他可曾了解?」

蕭何我聽得一頭霧水:征北侯不就是孟聚?孟聚當初投奔大唐,這可是大唐朝廷當時最關心的頭等大事,皇帝陛下親自過問,多次召集北府、兵部和宰執們會同商議,討論談判條款和應對策略。而對於孟聚本人的分析,北府當時已經做過好多次匯報,陛下也是在場的,現在為什么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難道,這位不甘安分的征北侯,他跟徐淮烈打一架後,又鬧騰出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又驚動到陛下了?

蕭何我肚子里腹誹。他臉上卻是絲毫不露。他一邊在腦子里緊急地搜集資料,一邊斟字酌句地說:「誠如陛下所知,征北侯孟某是北國投將。他自小有異志,十五歲加入我北府,然後加入洛京東陵衛,後轉調北疆東陵衛,其人驍勇善戰,屢立戰功,在抗擊北魔及偽朝內戰戰事中皆有上佳表現,歷任北疆東陵衛東平靖安署副督察、北疆東陵衛東平署同知鎮督、北疆東陵衛東平署鎮督、赤城侯、偽朝北疆大都督、文淵閣大學士等高職。雖在偽朝身受重職。但征北侯始終心慕我朝正統。。。」

蕭何我正說著,卻見皇帝笑著擺擺手:「遠志,打住了——朕讓你來,卻不是讓你來背征北侯履歷的。這些資料,朕手上也有。」

說著,皇帝拿起了案上的一疊文稿向著蕭何我示意,蕭何我不明皇帝的意思,躬身道:「陛下恕罪——那,征北侯驍勇善戰。勇名蓋三軍,此事舉世皆知。他用兵運籌,有獨特之處。微臣推敲征北侯的歷次用兵,皆是是以正兵吸引敵陣。然後偏師突起,調集精銳斗鎧,猛擊敵側後,動搖其陣——此種戰術雖然看似平淡無奇。但配合以征北侯本人的超強武力,實質極難防備。。。」

皇帝再次搖頭:「哎,遠志。朕問你的也不是這個——征北侯會打仗,天下皆知,卻也不需你來說了。」

皇帝搖搖頭,卻又意猶未盡地評論了兩句:「征北侯的用兵韜略,先前我們也是討論過的。歐陽樞密曾評價,征北侯用兵,每戰必孤擲一注,非常行險。倘若不是征北侯自身武力超強,北疆兵亦是堪稱天下精銳的話,按他那個打法,征北侯早就隕落疆場了。北疆軍屢戰不敗,征北侯自身的武力超凡,這才是最大的原因——呃,朕又說遠了,遠志,朕問你的,也不是這個。」

「陛下明鑒。微臣惶恐,實在無法領略陛下聖意。請問陛下欲垂詢征北侯何事呢?」

皇帝李功偉微微蹙眉,他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案面,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像是在奏著一條輕快的樂曲。然後,他緩緩說:「遠志,你亦是見過征北侯此人的,朕想問的是,你對征北侯的評價如何?你感覺,他是個怎樣的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惡呢?他是個良善君子,還是卑鄙小人呢?」

蕭何我一凜,他是知道皇帝這個問題分量的。雖然蕭何我並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不過,按照當時的社會風氣,當事情牽涉到需要對一個人做道德評價的時候,這往往就是非常嚴肅的事件了。

蕭何我沉吟片刻,緩緩搖頭:「陛下恕罪,招撫征北侯一事,微臣雖有份參與,但微臣與征北侯私交不深,對其私德並不了解。

不過,微臣聽過一點風傳,在偽朝朝廷中,對征北侯私人的評價倒是很高,偽朝君臣認為,征北侯雖然不怎么識大體,但此人倒還算講信譽,恩怨分明。尤其是對他有恩的人,征北侯還是很仁盡義至的。

比方說,偽朝葉家的嫡女葉迦南曾任東陵衛東平都督,是征北侯的上司,她被北疆叛將申屠絕謀害後,征北侯舍生忘死地攻入敵陣,為她尋回遺體。事後,征北侯為幫葉迦南復仇,鍥而不舍地追殺申屠絕多年,直至最後將他擒獲斬首。為此,征北侯甚至不惜與當時權傾北疆的拓跋雄正面決裂,雙方多次交戰。而那時,征北侯所統掌的,只是東平的一抔寡弱之師,與拓跋雄的實力相差懸殊,可他為了幫葉氏復仇,依然無懼;

還有,前偽朝東陵衛總鎮白無沙,對征北侯亦有提攜之恩。後白無沙於洛京事變中最終落敗,落於慕容家手中,征北侯亦是大力奔走營救,甚至不惜對盟友慕容家加以開戰恫嚇,是以慕容家對於白無沙亦不敢殺害——不過白無沙還是最後於囚禁中自盡身亡,但當時世人認為,雖然不能救回白無沙,但孟聚已是竭盡全力了,所以,世人評價,皆以為征北侯雖是武夫,卻是位重情義守言諾的君子。可托大事。」

李功偉微微頜首,又問:「但朕亦有疑惑,偽朝授予征北侯一品高位,命其統掌北疆兵賜封侯,如此重賞不可謂不深厚。但縱使如此,征北侯還是拋棄了偽朝,歸順吾朝,這好像又跟卿先前所言征北侯重恩義的說法並不相符啊。」

白無沙微微躬身:「陛下明鑒,有此顧慮確也是有道理的。但依微臣淺見,卻覺得此事也是可以解釋的。」

「嗯?遠志你說。」

「吾朝上應天命。志在一統中原,乃劉漢的真正繼承人,普天之下的漢人皆知吾朝方是中華正統。征北侯心懷正義,向往正統,棄韃虜而奔大唐,此乃棄暗投明的義舉。

吾朝與偽朝之別,是衣冠禮儀的華夏正朔相比韃虜腥騷,黑白分明,高下立判。這是正邪之分。是胡漢之爭,征北侯身為漢人,在此大義問題上,征北侯舍小恩而取大義。立場無可指責,陛下豈能將吾朝與那韃虜之朝相提並論呢?」

李功偉「嗯」了一聲,卻還是在望著蕭何我——蕭何我說得好聽,把大唐與北魏之爭說成大義之爭。是漢胡之爭,所以孟聚的選擇不過是選擇正義而已,算不上背叛。

但這些事。作為高位者的李功偉卻是心里有數,大唐與北魏之爭,爭的是天下,動的是刀兵,那都是實打實的利益爭奪。說胡漢之別、大義名分,那不過是為了出師有名,忽悠下面的將士賣命的理由,為君者卻不可過沉溺其中,忽悠得連自己都信了。

李功偉雖然也常說「胡漢之別乃大義之爭」這類話,但他自己卻不怎么相信。因為他知道,「大義」這玩意,說白了其實就是操縱輿論罷了,而言論控制權在江南士族階層的操持中。對江南士族的品行,李功偉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那些士大夫們,他們今天可以說忠君報國是大義,明天也可以說昏君無道天下皆可殺之,這也是大義——反正,只要符合他們的利益,他們就一張嘴,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自己提出的「大唐乃華夏正統」、「胡漢之別乃正邪之爭」這個議題因為吻合了江南世家和士人的優越心理,也符合他們擴張江北獲利的利益要求,所以得到朝野一致的贊同,被奉為「大義」,李功偉也被奉為「天賜大唐的聖君」,但李功偉並沒有因為受到吹捧而自我膨脹得沖昏了頭腦——自己不可能每個政策都符合士族階層利益的。當某天,自己的政策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後,今天的士族能把自己吹到天上去,明天他們也能把自己踩到腳下當爛泥。

與其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大義名分,李功偉更看重的卻是個人的品性,他欣賞的是有堅持的那種臣子。無論是順景還是逆境,都能追隨自己不離不棄的臣子,哪怕是自己陷入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困境中,部下還是能為自己奮戰到最後一刻,這才是李功偉看重的忠誠。

倘若孟聚只是那種人雲亦雲跟著「大義」走的那種俗人——說白了就是容易被社會輿論影響的那種人。那李功偉就覺得,此人雖然很能打仗,但也是一般俗人而已,不值得自己為他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