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糖石子3(1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383 字 2023-02-14

四郎和道士坐在大堂吃飯,這時節總是綿著細雨,現在還算好,雨下的小了些。兩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邊,四郎探頭出去,這個位置不錯,窗前幾枝嫩黃的新柳,開窗就能看見一溪春水。

投宿的客人陸陸續續都來大堂了,店里的活計歡歡喜喜得忙進忙出,熱情得接待客人。等到廚房里的驢肉燉好了,吳娘子就端一口大鍋上來,一人面前給盛一碗。

到四郎他們這一桌時,吳娘子有意無意的繞了過去。蘇道士悶頭喝乳白色的鯽魚湯,沒有吱聲。四郎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另有打算。

有客人不好意思的說:「老板娘,你們開店做生意,我可不好意思白吃。」然後就非要付錢,吳娘子也不推拒。

也有熟客打趣她:「往日怎么不見你和老葛這樣大方,這次必定是發了大財!」

吳娘子笑罵他:「發個鬼財。以前你短缺牲口,沒法拉車趕路時,哪次我不是比市面上便宜好幾倍得賣驢子給你?我開門做生意,全靠各位客官支持,一碗驢肉有什么舍不得的。」

就有客人問她:「這頭怎么殺了呢,我還說在你家另買一頭呢。你五年前賣給我的那頭老烏驢,前些時日非要跟著一個年輕人走,怎么抽都不肯動,那年輕人也是怪,對著一頭驢子直掉眼淚,問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好便宜轉手給他。反正那頭驢子老了,我也不算虧。」

吳娘子應道:「哦,大概是你們主仆的緣分盡了吧。如今家里可沒有驢子了,您要買啊,得再等等看。這一頭原也是打算賣的,可惜畜生不聽話,驚擾了客人,所以老葛一氣之下殺了來做肉。各位也算趕得巧。」

眾人都稱贊老板娘有德行、人厚道,會做生意。

所謂「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驢肉色澤紅潤,肉質細嫩,而且是大補佳品。其中又以驢皮口感最好。眾人吃的贊不絕口。

四郎看著埋頭大吃的食客,心想:食客們雖然沒有直接動手,但也的確吃了人,不知道這因果又該怎么論?或者,因為生在亂世,並非出自本意的人吃人是可以原諒的?

天下大亂,妖邪盡出。或許這些妖魔鬼怪本來就住在每個人的心中,到了人間大道崩毀,乾坤顛倒的時節,便失去了束縛。因此,這樣的光天化日之下,才會有鬼魅肆無忌憚得在人群中流竄吧?

那個矮小的行商也在大堂里坐著,他認定老板娘會巫術,就比別的客人多長一個心眼。老板娘舀來的驢頭肉,他並不下口,只是把盤子里的肉翻來覆去的看,越看越覺得某塊紅潤晶瑩的驢頭肉像是人的臉皮。他心下大駭,趕忙挾起一塊,放在光線下細細打量。的確,這塊臉肉上頭還帶著半邊眼瞼,怎么看都不像是驢子的眼瞼啊。

這個行商雖然形容猥瑣,但也是多年走南闖北,怪事見得不算少,小聰明和閱歷都是有的。他曾經聽人說起過,巴蜀那邊有些神神秘秘的巫人,家里養著金蠶鬼。這些巫人常常在野外開家客棧,夜里差遺家里的「金蠶鬼」種夜麥,再用特殊的手法烤制成饅頭或糕餅,只要吃了這種夜麥做的食物,來投宿的客人就會變成各類牲畜。店主拿走客人的錢財,以販賣牲畜牟利。

所以,巴蜀那邊對這一類巫人也是深惡痛絕,聽說他們本來就是被上古的三皇五帝從吳越之地驅趕到當時的西南荒野之中,還建立了國家,後頭這些怪物都被滅了國,有天神下凡,將其趕到更偏遠的地方去了。

不過,因為西南之地相對封閉,而且歷來都位居於中原王朝統治的邊緣地帶,所以,直到如今,巴蜀乃至整個西南夷地區『巫鬼』崇拜依舊盛而不衰,他們這些行商都知道那里有『信巫鬼,重淫祀』的傳統,可也都只是聽說而已,要說親眼目睹,於他還是第一次。

想到這里,行商並沒有聲張出來。心里既害怕會妖術的鬼怪來害他,又暗暗羨慕店家這種來錢快的沒本買賣。

吳娘子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但是熱情好客,客人們得了一碗免費的鬼肉吃,各個心里都非常痛快。眾人談笑風生,店里一時十分熱鬧,有的人趁性講起了黃段子,後頭就熱鬧的有些不堪了。

在這一片熱鬧當中,只有朱道暉所在的那個角落寂寂無聲。他拒絕了吳娘子端來的驢肉,面目陰沉得坐在大堂唯一的雅座上首。被店里嘈雜的人聲所擾,他扶著自己的額頭皺起了眉,似乎在勉強忍耐和卑賤之人共處一室的痛苦。

店里的客人雖然大多在逃難途中,如今走到江城,感覺已經算是脫離了險境。幾碗黃湯灌下去,這些人也就暫時忘記了人生的煩惱。誰也沒工夫搭理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朱道暉。

這時,一個小廝忽然來到專心吃飯的四郎前面:「這位小公子,我家主人請你過去一敘。」

四郎剛吃完飯,正打算和道士討論一下今天要學的法術。他現在很明白自己變強大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所謂兔死狐悲,由忠犬侍衛的遭遇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陶二哥,杞人憂天的擔心若是二哥遇到這種事情,自己應該怎么辦?四郎做事認真,還真列出各種情況考慮了不同的對策,其中包括二哥被道士甲潑湯毀容怎么辦,二哥被和尚乙痛毆虐打怎么辦,二哥被神仙丙丁戊輪x怎么辦等等突發極端事件,想到最後,他簡直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於是四郎今日學習道術的興趣大漲,這本來是好事,蘇夔也樂見其成,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不這么想了——你說學道術你就老老實實學吧,偏四郎的小腦瓜里怪念頭多,剛才又把號稱道門新星的蘇夔問無語了。

這時一聽小廝過來回稟,蘇夔趕忙說:「既然朱公子有請,你就過去看看吧。」

便宜師傅有命,四郎只好不情不願得走了過去。

「請坐。」朱道暉彬彬有禮的伸出手,示意四郎坐他旁邊的位置上。「再去拿一個碧玉杯出來。」朱道暉吩咐道。

站在他身邊的小廝露出為難的神色:「主人,那套碧玉杯落在汴京沒有帶出來啊。」

朱道暉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迷茫,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半晌才說:「哦,那就拿白玉九龍杯吧。」

小廝這回簡直要哭出來了:「主……主人,那個杯子被……被朱成大偷走了啊。」說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朱道暉似乎愣了愣,卻並沒發火,反而偏過頭有些歉意的對四郎說:「胡老板,這真是對不住了。請你過來喝茶,主人家卻連個像樣的茶杯都沒有……」

四郎趕忙說:「不用了,沒關系的。」

朱道暉卻執著的要找一套好茶具給他用,想了想才說:「就用天青色官窯的那套。我早上還在屋里見過的,這回總不至於沒有了吧?」

小廝不敢回話,起身匆匆的走了。

朱道暉有些歉意的對著四郎笑了笑:「讓胡老板見笑了。我在汴京城中也時常與朋友於有味齋宴飲,當時真是高朋滿足,說不盡的風流蘊藉。沒想到如今淪落他鄉之時,會再一次遇到您。您的手藝巧妙,本以為汴京城破之後,再也嘗不到那樣的美味佳餚了,誰知於這荒郊野店中再次品嘗到,不得不說是道暉的幸運。」四郎只看過他昨日逞凶斗狠的猙獰表情和汴京城中被人簇擁離去的背影,如今朱道暉一臉平和,也的確是個士族公子的模樣。

「公子太高看我了。」四郎並不敢拿他的話當真,誰知道朱公子等一下會不會翻臉無情,讓侍衛把他拖下去抽一頓呢。

一個家仆過來稟報:「小姐說她昨夜偶感風寒,倦怠飲食,請少爺您先用饌食。」

朱道暉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頭,有些擔心地問:「嚴重嗎?如今妹妹身邊伺候的人可用心?」

仆人回道:「小姐知道少爺您掛心,特地讓我轉告您『我沒事,清清凈凈地餓兩頓就好了』。」

聽了仆人的傳話,朱道暉依舊不放心自己妹妹,如今這是他身邊唯一的親人了,於是又再三叮囑那個仆人:「小病不吃葯雖是養生良方,也不是說一點都不吃。妹妹身體虛弱,病了還不吃東西哪里熬得住。這鯽魚肚兒羹不錯,你都端過去,再叫廚房熬一碗大米湯送去吧。」

四郎才知道這位少爺也是有溫情體貼像個人的時候。想來也是,世上的人本來就是對著不同的人露出不同面目吧。

或許這個朱道暉並非自己想的那么十惡不赦,但是四郎依然不敢大意,因為他頗有自知之明——別看朱道暉現在對自己和顏悅色,可是人家心底不一定把廚子當人看,頂多當成一個還算合心意的奴才或者勉強看得順眼的賤民而已。

這么一想,四郎就奇怪朱道暉巴巴地把他叫過來究竟所為何事。難不成朱公子還真想和個他看不上眼的廚子一起追憶似水年華?

小廝下去後,朱道暉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慵懶的往後靠在椅背上,出聲抱怨道:「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真叫人掃興,看來又要耽擱一天行程了。」說著,他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白陶罐子,打開罐口往風爐里倒了一些水開始煮茶。

「去年廿七聽我抱怨說泡茶的水不好,特意一點一點從城外梅林中收取花瓣積雪……唉,真是個傻子。走的時候別人都忙著裝金銀細軟,偏他非要帶這么一個壇子,說是我喝不慣外頭的水……」說著這些趣聞逸事的時候,朱道暉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來,仿佛想到了汴京城中無憂無慮的生活。

四郎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稱贊道:「嗯,的確是好水。」其實他壓根喝不出井水與雪水的區別來。

「的確是好水啊。廿七為了取這么一小罐,下第一場雪時,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宿呢。現在想來,廿七對我的心,真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了。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道暉的臉上的肌肉在這一剎那抽動了一下:「袁大哥……袁大哥……是我識人不清。我該知道的,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會對我忠心呢?」最後這句話,他說的極為小聲,仿佛在喉頭打滾。若非四郎耳朵靈,是根本聽不清楚的。

然後,朱道暉忽然抬起頭,對著四郎問道:「胡老板,我以前在汴京城中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其中一則是說,用你做的菜祭拜鬼神真的有奇效。還有人說,你的菜能夠滿足人心底深處的願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後他似乎生怕四郎否認一樣,不等四郎回答,就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廿七最喜歡你做的點心和果子。每次我傷了他的心,只要從有味齋里帶一些甜食給他,他都不會再生我的氣了。這回吃了你做的甜點心,他也會原諒我的吧?」

「我不知道汴京還有這樣的傳聞。朱公子,其實我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廚子而已。」

朱道暉卻好像根本聽不進去四郎的話,微微急切的說:「拜托你了,胡老板。請一定要做些新奇的甜點。這樣,袁大哥吃過後一定會原諒我的。」朱道暉這時候就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懊惱孩童。他的眼睛泛著琥珀色,在氤氳的水氣里顯出一種奇特的無辜來。

原來他找自己是因為這個,難道是打了袁廿七一頓,現在知道是誤會自家忠犬,才想用甜點討好人家嗎?

四郎心里希望是這樣,可是卻總有一些不祥的預感在心中盤旋。昨晚朱道暉的確是把那個侍衛在往死里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他們正說著話,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騷亂,有人在溪邊大喊著:「死人了!死人了!」

店里的客人都跑到窗邊看,只見鋪子後頭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溪里頭,順水飄過來一具屍體。

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屍體被人縛住了四肢,骨頭被奇怪的彎折起來,渾身的衣衫上染滿了白濁和血跡。他順著漲潮的溪水漂來,水里還有浮冰和桃花瓣,這讓本來奇詭的屍體居然顯出一點殘破凄厲的美來。

旁邊圍著一群村民和路人在指指點點。

「袁大哥~」一個人哭嚎著,推開人群擠了進去。四郎定睛一看,原來是朱天賜。

有客人在議論:「這不是那個侍衛嗎?」

「唉,是被用了私刑吧。死的真慘。」

「是啊是啊,這也太狠毒了。」

四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轉過頭對著身邊的朱道暉問:「你……你親手殺了他?」

朱道暉站在窗戶邊,有些沒反應過來一樣,呆呆的看著外面嚎哭的朱天賜,囁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情是我太急切了些,誤信朱成犬的讒言……對,都怪朱成大!一定要找到他!再派些人出去,不,把所有的侍衛都派出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么說著,他忽然憤怒起來,對著身邊小廝吼道。

小廝被嚇得一哆嗦,趕忙出去傳話。

朱道暉深深的蹙起那道好看的眉毛:「我……我只是太害怕,父兄都死了,如今又和族中失散。我對廿七做的錯事都是無心的。你說……廿七對我那么好,一定會原諒我的,對不對?」他有些無助得問道,也不管對面的人其實算是一個陌生人。也許,他正需要一個素未平生的人來告訴他,他沒錯,冤死的亡靈依然愛著他,依然會原諒他吧。這時候他看上去終於像是個十四五歲的正常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