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小面人1(1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3543 字 2023-02-14

時序轉眼過了大暑,進入了農歷七月。七月流火,按說大火星西行,天氣應該轉涼才對。可是如今世道亂了,似乎連時序也跟著亂了起來。

今年的七月,反而比二伏里還要熱一些。叫人恨不得日日泡在涼水里消暑,可惜江城又旱的嚴重,沒得水。所以,四郎這幾日幾乎早晚都能聽到城中敲鑼打鼓的聲音,那是江城人在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祈雨。

有味齋里只坐著幾個士紳在高談闊論,他們剛剛舉行祈雨儀式歸來。據說是燒了很長一篇文辭華美的祝禱給雨師風伯。不過依四郎看來,估計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因為雨師風伯未必有那個耐性去看一篇滿是廢話的禱文。

士紳們盡管沒有餓死的危險,但對城中的大旱也是不滿已久了——因為大旱,今年田庄送來的供奉少了許多,還有許多佃農賴了租子。

四郎聽到他們在大聲哀嘆人心不古,並且痛心疾首於江城這樣富饒的禮儀之邦居然也會有野蠻吃人的行為發生,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城中得人瘟的都是些窮鬼,而窮鬼們之所以得人瘟,全都是自作孽。

大概是為了表明自己出身禮儀之邦的身份,這些讀過聖賢書的士紳們說話時總愛夾雜些生僻的古文,四郎往往十句里面只聽得懂三句。

於是四郎在店里呆得很有些憋悶無趣了,就走出大堂,繞道去有味齋臨河的堤岸邊。

放眼望去,原本綠草成蔭的河堤上只剩些枯黃的野草,連河邊長了很多年的大柳樹都因為缺水而開始枯萎。洄水的水位退的很厲害,即使一只小漁船也很難再浮起來了。

曬干的螺殼裸/露在龜裂的泥土縫隙中,打魚的小船躺在干涸的淤泥里,幾個沒有來得及搬走的漁民拿著把鐮刀在龜裂的河床上忙碌著——持續近一年的干旱,讓洄水最繁華的河段也進入了嚴重的枯水期。

四郎手里抓著一把冰鎮荔枝,找了塊干凈陰涼的青石板,撣去灰塵,坐下來開始吃荔枝。他這個地方選得好,頭上有顆歪脖子柳樹,偶爾有片半黃半綠的樹葉慢悠悠飄落下來,落到四郎的頭發和肩膀上。

四郎專注的吃著荔枝,拂都懶得去拂。天地間無花無水,只有一顆枯黃的歪脖子柳樹,和樹下吃荔枝的小狐狸。

二哥剛從外面風塵仆仆的回來,終於在後門找到了四郎,他也不去打擾自己的小狐狸,只悄悄縱身一躍,在柳樹上找了一個牢固的樹杈,然後就坐下來摸出一個陶塤放到嘴邊。

蒼涼的塤聲在江城慘白的日光下飄盪,四郎抬頭看了看,見是二哥在樹上搞即興音樂創作,便很安心的繼續靠回去吃他的荔枝了。

如今江城里根本買不到什么新鮮水果,這些荔枝還是華陽拿回來釀酒之後剩下來的。聽說是華陽專門命小妖從南粵一帶運過來的,與一般的荔枝不太一樣:皮是紫紅色的,果實成橢圓形,味道甘甜里帶著桂花的香氣,所以又叫桂枝。因為剛剛冰鎮過,只要放進嘴里輕輕一咬,就有甘甜冰涼的汁液充斥在唇齒之間,四郎特別喜歡吃。

饕餮很有些做昏君的潛力,最近有味齋打算整體搬去西北邊的太和山脈里。

看到四郎愛吃荔枝,樹上的二哥默默做了決定,明日一定要叮囑槐大,給山居小院里移植一片荔枝林去,到時候讓自己的小狐狸扒在樹上吃夠個,若是能在圓上那么一圈,就最好不過啦。

四郎對二哥的養肥計劃一無所知,有味齋的荔枝已經只剩下他手里這些了,所以四郎吃得特別慢,特別珍惜,想要讓每一顆荔枝的芬芳盡量久的存留在舌尖。

雖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開心,可是四郎還是會給自己找到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樂趣。然後一個人默默的開心很久。

四郎正坐在陰涼的青石板上,一邊聽二哥演奏小曲兒,一邊開開心心的吃著荔枝,忽然發現河底的淤泥似乎在微微起伏,就好像是地下有什么東西在緩緩爬動一樣。本來東張西望的四郎立馬瞪大了眼睛,攥著手里剩下的荔枝仔細看。

可是看了一陣,河里卻什么也沒有發生,似乎先前淤泥的起伏只是四郎的錯覺一樣。四郎正要收回目光繼續吃自己的荔枝,一晃眼間又看到河底那些空螺殼里似乎有些奇怪的小蟲子在爬動。長得有點像蛆蟲,但身體卻是古怪的青色。

四郎曾經聽人說起鍋,發生旱災的年份,往往就會有蝗災。而蝗蟲,就是生長在河中的蝦子浮游等變化而成的,也有人說蝗蟲就是地獄餓鬼變的。

莫非這種奇怪的小蟲子就是蝗蟲的幼生體。四郎雖然不是學生物專業的,可是也隱隱約約覺得這樣的說法似乎不太科學。不過,若說蝗蟲是餓鬼變幻而來的,二者倒的確有些相似之處呢。

這么想著,四郎四處看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到他,就偷偷隔空抓取了一個螺殼上來,運足了目力仔細查看。可是離得近了,又發現里面空空如也,並沒有什么青色的蛆蟲。

四郎現在耳聰目明,可是連有味齋里的大妖怪們都得承認的事情,所以今天兩次失誤叫四郎有些郁悶。他噗的一聲吐出了口中最後一個果核,拍拍屁股打算叫二哥一起回有味齋了。

「哎喲,哪個龜孫亂扔東西?」一個從遠處的河道里走過來的,赤著腳的老農剛好被四郎漫不經心吐下去的荔枝核砸中腦袋,立時大聲咒罵起來。

如今天氣熱,人的脾氣似乎也跟著大了許多。有味齋里雖然白天客人不多,但是這幾個月來,卻總有打架斗毆的事情發生。

「對不起,對不起。」四郎也知道這事是自己不對,趕忙對著下面的老農連連賠罪。

四郎聽到老農咕噥著:「個毛孩子,真是走了背運。」

「實在對不住啦,老丈。你在下面的河床上做什么呢?」四郎老老實實地再次道歉。

那個老農倒也沒有不依不撓,只是逮著四郎抱怨道:「老漢我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這樣嚴重的旱災,本來是想著進城拜一拜河神和龍神。哪知道連洄水也干涸了。老天爺啊,這可真是不給人活路!」

四郎蹲在青石板台階上,和這個老農談了幾句話,知道了他家地里的水稻往年能收五六十擔,今年卻只有六擔秕谷。

自今年開春持續大旱後,江城附近的農作物全部損失慘重,到處可見龜裂的田地和枯死的庄稼。

干旱,對這些靠天吃飯的農戶的打擊是致命的。今天他們是專程來城里向洄河水神禱告求雨的,哪知道來了城里一看,卻大失所望的發現城里的情況比不比城外好。

說話間,老農身後便沉默著圍過來許多提著鐮刀的青年人,都是一副又哀傷又凶狠的表情。

「這些神靈,平時吃喝我們的供奉,關鍵時刻卻不肯庇佑我們,實在是可惡!」老農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瞬間現出一種奇特的凶狠。

「可……可是,降雨的事情應該歸龍神管吧。洄水里的水神恐怕管不了這樣的大事。」四郎有些小心翼翼的措詞,生怕激怒了這些已經走投無路的村民。

「若是洄河還有水,今年的青苗也許還能保住。可是現在連河水都干涸了,洄水里的河神這樣玩忽職守,我們又憑什么還要敬拜他?」老農大聲說道。

「對!」

「憑什么?」

「我們不需要這樣的神靈!」

一群人叫嚷著,氣勢洶洶的去了飛虹橋頭。四郎知道,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神龕,十分不引人矚目,和南邊的龍神廟,東岳廟等根本無法相提比論。但是,那卻是唯一一個敬拜洄河水神的神龕。

記得小水跟四郎說起這個不起眼的神龕時,總是一副又害羞又高興的小模樣。

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修建的,小水說是自他懂事起便有了這個神龕。偶爾十天半個月的,神龕里會出現一兩碟粗制點心或者半拉雞腿,有味齋還沒有來搬來江城時,小水都是靠著這個神龕打打牙祭。

後來小水跟了四郎,每天吃好喝好,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去神龕里轉一轉。還經常自己偷偷拿個小抹布,把褪了色的神龕擦得一塵不染。

盡管平日里神龕幾乎沒什么香火,但是一旦有人往神龕里放了祭品,小水都會默默跟去那人家里,給人家免費挑一個月的水作為報答。

後來,小水被周謙之擄走變作蠶寶寶,四郎又要修煉,又要打理陰陽兩道的生意,就再也沒有人來管理這個已經沒有主神的神龕。若不是今日這些人說起來,四郎幾乎都忘記有這么一回事了。

小水如今經過蛻變,還能繼續擔任掌管這片河域的水神嗎?不過,不管怎么樣,我都得跟去看看。

這么想著,四郎就跟在這群憤怒的農民身後,看著他們一起推到了破敗的小小神龕,又把里面豎起來的神像拔/出/來扔掉。並且一面高聲咒罵著,一面把神像的頭部朝下,狠狠插/進洄水的淤泥里。

搗毀神龕的動靜很大,那些本來在清理自家擱淺船只的漁民也罵罵咧咧的加入進來。

如今天氣苦熱,心懷怨毒和不滿卻無處發泄的人本來就多,因此這只隊伍很快便壯大起來。搗毀神龕後,又直奔另一頭的龍神廟里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太過灼熱的緣故,前方河底的淤泥中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裂出一個大口子。這只隊伍走出不遠,幾個年輕人的腳就陷了進去,然而,這些憤怒的人既不關心也不害怕這樣的異象,罵罵咧咧的拔出腿繼續走,連腳上的泥巴都不擦一下。

四郎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剛才從黑色泥土里伸出了一只手,驀地抓住一個年輕人的腳踝往下拉。可是年輕人身上卻忽然發出一種青色的戾氣,硬生生將自己的腳從枯瘦的鬼手中拔了出來。

災荒年月里,餓極了的人自然有一種極為強大的戾氣,人一旦無所畏懼,只剩下純粹的欲望和獸性之後,大概連鬼也是奈何不了他們的。

看著那個被扔進淤泥里,又被很多人踩踏過的神像,四郎第一次慶幸小水被周謙之帶走。不然,若是被小哭包看到自己的精心愛護的神龕被凡人推到,指不定會傷心成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