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團圓餅2(1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3955 字 2023-02-14

那是一個孤獨的人影,雪下得不算小,可是踏雪而行的男人既沒有撐傘,也沒有戴斗笠,他甚至只穿了一件極為單薄的青色布衣。

這個人很高大,腿也很長,但是看上去卻走的很慢,很懶散,即使迎面而來的寒風如刀割,他也依舊保持著賞花游春般的閑庭信步。

大概是牽著馬在雪地里走了太久,雪花堆積在他的頭上,看上去好像白了雙鬢。

四郎遠遠看著這個神秘的男人,或許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背脊卻習慣性的挺得筆直,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出一種與閑適步調截然相反的銳氣來,就好像是一塊千年玄鐵,外界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對他產生半分影響。

這一定不是一個凡夫俗子,看見他的人,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在心里這樣想。

四郎的視力極好,一般而言,即使那個人剛從樹林子里遠遠走過來,只要集中目力,四郎也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可是踏雪而行的青衫客身上好像籠罩著一層氤氳的紫氣,直到走得近了,四郎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的確是一個中年人,而且是一個極有魅力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古井無波,又似千年寒潭,里面空盪盪,似乎對於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也是一樣的苛刻。

可是,但等到他目光移向四郎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里面似乎有純然的喜悅一閃而過。或許,即使如同青衫客這樣的人物也會厭惡漫長而孤寂的旅途,厭惡一成不變的空山白雪,所以在忽然遇到一家旅店時,才會爆發出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吧。

「客官,要來點什么?」四郎趕忙走過去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

青衫客問道:「千山白有嗎?若是沒有,普通的燒酒也行。只是不要女兒紅花雕一類,這樣的天氣喝紹酒太軟。」說著,他跟在四郎後面走進了有味齋,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室內的陳設。

「好咧。」四郎脆生生應道:「客人一聽就是酒道高手,還要什么下酒菜嗎?」

「不要下酒菜。我等人。」青衫客言簡意賅。

因為采用了四郎的設計理念,有味齋的牆壁里也設有煙道,冬天的時候牆壁便是溫熱的,再加上有槐大槐二在,四郎並不吝惜木炭,有味齋四個角落里都擺著炭盆,因此,有味齋里暖氣融融,與外界溫差極大。

從冰天雪地里走進有味齋,身上冷似鐵的寒衣被火一烤,落在頭上肩膀上的雪花全都化成水,順著客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流。雪化了之後,四郎才發現,雖然看上去像是真氣雄渾的道門高手,可是青衫客的確已是兩鬢斑白。

雪水把那層薄薄的單衣打了個半濕,這樣的濕衣服裹在身上,再被火一烤,不舒服不說,還極容易染上風寒之症。

「擦一擦吧。」四郎看著都替青衫客覺得難受,他轉身去櫃台後面打了一壺千山白,順手遞過來一塊潔白的棉布。雖然棉布是擦酒壇子用的,可是昨日槐大才洗過,粗枝大葉的四郎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謝謝」青衫客接過棉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有故事有閱歷的男人——他的眼角布滿了皺紋,這么一笑,細細的魚尾紋更加明顯。每一條皺紋里的悲傷和不幸都在歲月的打磨之下,沉淀為一種專屬於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有些奇特,眼珠很黑,眼白處微微有點發藍,本來該是很清澈很動人的眼睛長在他的臉上,卻好像是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

四郎看著這位客人的眼睛,總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不過也許是四郎記錯了吧,若他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就絕對不會忘記的。

青衫客選了靠窗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然後就仰頭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酒。他喝酒的樣子也和一般人不同——是直接提著酒壺仰脖子往里倒。大約是因為長相和氣質都很好,所以這樣近乎粗魯的姿態由他他做起來,依舊是爽心悅目。配著菱窗外的一枝紅梅,宛若一副古意怏然的王孫買醉圖。

青衫客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好看,帶著一種世家里教養出來的優雅。也許他的確是哪個沒落世家里的王孫公子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戰亂四起,不知道有多少鍾鳴鼎食之家眨眼間就落個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不知道為什么,不僅是眼睛,這個青衫客的行為舉止也都給四郎一種很親切很熟悉的感覺,所以,四郎就趴在櫃台後面,露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偷窺人家。

縱使剛才灌酒的姿態頗有豪俠之氣,但是青衫客的酒其實喝得並不快,他邊喝邊欣賞著窗外的雪景,顧盼間有種落拓的瀟灑。

雖然四郎在一旁胡亂猜測此人乃是一個落魄公子,可是青衫客身上並沒有落魄世家的頹唐之氣。與此相反,還隱約透出一種鋒銳恢弘的氣度,好像是柄包裹在舊絲絨綢緞里的絕世名劍,即使流年變換,人事蹉跎,也只能使寶劍的光芒內斂,卻無法動搖他鋒利的本質。四郎見過的人族貴公子里,唯有崔玄微在幾十年後,大概有資格與此人相提並論吧。

似乎覺察到了四郎的打量,青衫客忽然把目光從窗戶外向著櫃台方向移過來。四郎以為偷窺被當場抓包,陡然一驚之下,慌忙移開視線,假裝忙忙碌碌擦櫃台,擦酒壇子,擦地板,大有越縮越下去之勢。

「掌櫃,再來一壺酒。」店里唯一的客人揚聲說。

「一個孤獨的酒鬼。」四郎在心里默默的想著。他站在櫃台後,不時翻動悶在炭盆里的芋頭,等紅芋都熟透後,就扒開皮淋上一層冰涼清甜的桂花醬。

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四郎忍不住再次拿眼打量店里唯一的那個客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不與家人團年,卻跑出來一個人喝悶酒,難道是有什么傷心事嗎。看他的樣子好像很厲害,可是再厲害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這也尋常……」

人生多艱,人人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所以古人才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這個一點都不熱鬧的大年三十,四郎忽然對這個陌生的客人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當然,所謂「共通的人生體驗」雲雲自然全系四郎腦補。

「喏,你的酒。還有免費贈送的下酒菜。」四郎把一盤蜜汁紅芋,一盤奶油花生米端了過去。

大概是剛才受了點寒氣,又或者常年累月的飲酒已經傷害了他的肺,青衫客忽然咳嗽起來。這一咳簡直像是停不下來的架勢。

一直在偷看人家的四郎小狗腿一樣,趕忙遞一塊薄荷梨膏糖過去。「雖然我們做生意,不該管太寬,干涉太多,可是客人您也實在太不愛惜自己了。要知道,心情不好的時候喝悶酒最傷身體。」四郎忍不住數落這個看上去很厲害,一行一動卻又對自己的身體漠不關心的男人。

說著,四郎順手從旁邊的櫃台上端過一個八寶果盒。「嘩哩嘩哩」「劈啪啪啦」的動靜之後,四郎倒出一大堆嘉應子,冬瓜條,甘草楊梅之類的涼果在青衫客手邊的空碟子里。

「真想不通年節里怎么還會有人酗酒,應該吃糖,吃糖才對!這樣,下一年才會過得甜甜蜜蜜的。」

青衫客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深吸一口氣,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接過四郎遞過來的梨膏糖在指尖把玩,注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放進嘴里,那副鄭重嚴肅的模樣就像個從來沒吃過糖的貧家小兒。

「真甜。你說得對,過節的確應該吃糖。」

「本來就是這樣么。今日要不是沒事做,我可不會多管閑事的。」這么說著,四郎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來教訓面前的男人:「誰都難免都傷心事,可是曠達即牢騷,如果沒有兩三知己,也唯有默然而已。但是!就算你要喝悶酒,也該叫幾個下酒菜。縱然店里現成的下酒菜全部不和你的胃口,你也可以另點。再說了,今日大年三十,店里免費贈送的涼果不僅種類多味道好,更有生津止渴的功效,你很該多吃幾粒。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可要不得。家人難免要心疼你的。」說著,四郎又轉過身去,吭哧吭哧吧店內角落里的炭盆端得離青衫客近了一些。

「家人啊……」青衫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漸漸黯淡下來。「我少年時淺薄偏狹,志大才疏,做過一件叫我抱恨終身的錯事。這件事導致我妻離子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冬……這么多年來,我想到自己失散的幼子一個人畸零於江湖,就感覺十分對不住他。」

看上去那么厲害的男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四郎沒想到青衫客會對自己說這么一長段話,大概在這個孤寂的寒冬,寂寂無人的道邊小店里,面對著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更加容易叫人吐露心聲吧。

只是四郎並沒有善於安慰他人的好口才,所以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兒子找到了嗎?」說完四郎就想打自己一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明是想要表達善意,卻弄得好像在探**,揭傷疤o(╯□╰)o

青衫客並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人生不如意事常□□,造化弄人,唯有烈酒能夠一澆胸中塊壘了。咳咳咳……」說著,青衫客再次咳嗽起來,他習以為常,以毒攻毒地灌了一口酒,總算壓住了咳嗽:「不知小哥如何稱呼?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坐過來喝一杯吧。」」

四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完全忽略了自己一杯倒的酒量是否能夠和飲酒如喝水的青衫客「小酌」一番。

這位青衫客實在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而且又總給四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此,他說出來的話,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四郎就完全不忍心拒絕。

「我叫胡四郎。是這間客棧的掌櫃。唔,我看你也很順眼,不如今天的酒錢便算我請客好了。」因為青衫客一言一行都很瀟灑自然,和這樣的人相交,四郎也不願意扭扭捏捏叫人看不起。於是他就努力做出一副江湖豪客的樣子,抱拳開始自我介紹,介紹完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青衫客。

「6天機。」青衫客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對著四郎舉杯示意。「為今日相逢干一杯。」

沒有人傳遞酒杯,酒杯卻自動倒滿了美酒,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流觴曲水飄到四郎面前,仿佛空氣中有條無形的奇特河流連接著姓6的客人和四郎。

不知道這位自稱6天機的客人獨自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寒氣似乎已經凝結在了他的身體內部,此時幾壺烈酒入喉,再被炭火一烤,他的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紅暈。

一冷一熱最容易生病。這么一想,四郎放下酒杯,又起身吭哧吭哧的把炭盆搬開。

「別再搬那些炭爐子了,小心燙到手。冷或者熱,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差別。咳咳咳~」說著,6天機又開始咳嗽起來,於是他再次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你這個人看起來就狂得很,不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連自己的身體也一點都不在乎。你自己也說了,還有個失散多年的兒子沒有找到,不好生將養身體的話,怎么去找兒子?若是因為沒找到兒子所以才借酒澆愁,故意折騰、折磨自己,你兒子知道了難道不會自責難過嗎?」不知道為什么,四郎忽然有點生氣此人說話間漫不經心的語調了。

青衫客被他訓斥一番,也不生氣,依舊用一種容忍的,柔和的,看小孩子一樣的目光注視著四郎:「你說得對,我的確應該為了自己的孩子保重身體。我若是死了,豈不是留他一個在世間任人欺侮。謝謝你提醒我,別生氣了,要不,我給你變個魔術吧?」

不等四郎回答,像是哄小朋友一樣,青衫客隨意打了一個響指,空氣里立馬出現一朵朵火苗,火苗里都有一張臉,眼耳口鼻俱全,好像活物一樣。四郎伸出手,火苗就扭動著落在他的指尖,一點也不熱,溫度非常適宜。四郎覺得自己全身都好像是泡在溫泉里一樣舒服。

「好……好厲害!」四郎驚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