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貳拾柒(1 / 2)

一大清早的,蔡安還在吃早飯,就被匆匆趕來的書吏請到了前衙。他一見堂中站著的程宗輔,心里就是一怔。

蔡安可沒忘記前段時間展還星帶著衙役大鬧程府的事,那會兒展郎來告訴他,說是這位程公可能被兒媳虐待了,蔡安雖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既然展還星想上門試探,他也就點了頭。

試探後的結果發現是弄錯了,不過蔡安還是留了個心眼,讓妻子登門拜訪,得知程宗輔活蹦亂跳的,並無異樣,才算是放了心。只是他沒想到,這事還不算完。

「世間竟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聽程宗輔敘完了前情,蔡安不由感慨。

其實當初他並不是很相信展還星的說辭,不過是賣展郎一個面子。此時才知道,程宗輔的那位兒媳何止是虐待他,竟膽大包天到偽造他的印鑒給程夫人寫了封休書,程夫人當了真,一氣之下就丟下兒子回了娘家。

這正是令程宗輔忍無可忍,終於決定告官的原因。

游氏的手伸的實在是太長了,她暗中收攏家中大權,甚至是要謀奪家產,程宗輔任她去了,畢竟這家業以後也是要留給大郎的。她軟禁程宗輔,進而下.毒暗害,程宗輔看在兒子的份上也忍了。可是她還想逼走娘子,又弄得二郎流落街頭,若不是二郎運道好遇見好心人,這會兒他的寶貝幼子說不定都不在了!

程宗輔其人,心軟又念舊,正因如此,欺到他頭上可以,欺到他在意之人的頭上是萬萬不能的。

「我已決定了,」程宗輔冷聲道,「告那個女人惡逆之罪。」

所謂惡逆者,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此乃十惡之一,因游氏的毒計並未得逞,或許不會判她斬刑,但流放至少是肯定的。

此時游氏已被蔡安派人帶了過來,聞聽此言,頓時睜圓了眼睛:「你這么做,就不怕我抖出你的好兒子來!」

「大膽!」蔡安一拍桌上的驚堂木,「無禮犯婦,公堂之上竟還如此放肆,可見你平日肆意到了何等地步!」

游氏也是頤指氣使慣了,加之程宗輔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因,這場提審只是非正式的,她心里還想著那老東西必不會和自己拼個魚死網破,一時之間忘了形。

杜桐娘和小丫鬟秋杏作為證人也在堂下,謝小蠻就躲在牆根的陰影里看熱鬧,見游氏那個惡毒的女人轉了轉眼珠子,放軟語氣道:「阿翁這是何必呢,縱兒媳有什么做的教您不滿,咱們關起門來自家說話,鬧到堂上來豈不是教人看了笑話。」

「我和你沒有什么好說的,」程宗輔見她竟還想把事情就這么遮掩過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連你阿婆也容不得,她自過門以來,哪一點對你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因為我當年反對你和大郎的婚事心有怨懟,這與她又有何關系?!」

想到自己千求萬求才求回來的妻子,竟被一封假休書給誆走了,程宗輔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知道這件事後,雖然他立即給岳丈家去了封信,但事情過了這許多天,說不定已經晚了。

哦,原來還有這一茬啊,謝小蠻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難怪游氏對程宗輔壞到了極點,敢情程宗輔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兒媳。既然不喜歡,干嘛還讓她進門?要知道在這個講究父母之命的時代,別說自由戀愛了,爹要是說句不喜歡,立刻休妻的都大有人在。

「哼,」一開始的驚慌過後,游氏已經冷靜了下來,「阿翁說哪里話,那休書是真是假,阿婆難道看不出來?」

「莫非……」

她見程宗輔露出遲疑的神色,頓時笑得更得意了:「休書上的印鑒不是我偽造的,是真的,至於我是如何弄到您的印鑒的,」她惡意地停頓了一下,「想必我不說,您也心知肚明。」

謝小蠻見程宗輔一下子變了臉色,暗自琢磨,印鑒這種重要之物,能夠拿到的應該都是程宗輔信任的人,這老頭肯定是不信任游氏的,他會相信的人除了他的妻子,剩下的就是……那位程家大郎程之敏。

灰貓不由抖了抖耳朵,難怪程老頭面色慘白,兒媳逼走婆婆是一回事,兒子逼走親娘又是另一回事了。只是這一家人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斗得跟烏眼雞似的,虧得程老頭還一直忍啊忍,差點忍成忍者神龜。

「還有軟禁的事,下.毒的事,」游氏卻還嫌程宗輔受的刺激不夠,大概她是眼看著自己要糟,索性放飛自我,把所有齷蹉都竹筒倒豆子一樣地說了出來,「林林總總,大郎都知道。」

「你,」老頭兒緊咬著牙,好半晌才憋出三個字,「你胡說。」

游氏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我有沒有胡說,阿翁一看便知。」

好在自己當時留了個心眼,給大郎去了信,游氏暗自慶幸。那封信上她故意把計劃失敗的事告訴了程之敏,又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詢問接下來該怎么辦。程之敏只在回信中讓她稍安勿躁,但光是憑這兩封信,就能證明他確實參與了下.毒暗害程宗輔的事。

事情一下子僵住了,如果程宗輔堅持要告游氏,游氏肯定會把程之敏給牽進來,偏偏她又不是誣告。

「程公,」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蔡安道,「您打算如何,是按公事辦,還是按家事辦?」

若按家事辦,程宗輔現在就可以把游氏領回去,是休棄還是送到鄉下,那都是程家自己的事,只是再想給游氏治罪,是決計不可能的。

若按公事辦,蔡安就得派人去永州把還在任上的程之敏帶回來,有了這一茬,就算程宗輔寬宥這個兒子,程之敏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其實蔡安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說游氏手里的證據是假,輕輕松松把程之敏摘出來。但他耳根子雖軟,又有一點讀書人的迂直,便也閉口不言。程宗輔又恪守著原則,不肯開口求人。

他正猶豫不決,忽聽堂外傳來擾攘聲,一個衙役急匆匆地跑進來,謝小蠻抬頭一看,這不是周小乙嘛。

「明府,堂外來了個女子,」周小乙頓了頓,「說是程公的內人。」

「什么?!」程宗輔和游氏同時開口,只不過游氏是驚,程宗輔是喜。

程宗輔連忙快走幾步,准備出門去迎,只見那虛掩著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形高挑的女人跟陣風似的刮了進來。

女人頭上戴著帷帽,謝小蠻看不清她的面容,她一身藕荷色圓領褙子配紗裙,雖然風塵仆仆,發髻衣角一絲不亂,此時堂中眾人都聞聲朝她看去,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從謝小蠻的角度,恰可以看到袖口下露出的纖纖十指。她不由在心里咋舌,程老頭還真是好運道,這位夫人少說也應該有四十了,看身段,比謝小蠻見過的一些未嫁姑娘還窈窕許多。

「娘子,」程宗輔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你……你怎么來了?」

「哼,」女人冷哼一聲,抬手就把頭上的帷帽取了下來,露出一張年輕秀美的臉,「姓程的,我是來跟你和離的!」

#

直到坐在了縣衙的後院里,被蔡月瑩抱在懷中,謝小蠻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譚氏忙忙地招呼下人上茶,又把遠道而來的程夫人迎往上座:「沒想到今日竟能得見夫人,二娘,快來見過寇夫人。」

蔡月瑩忙把謝小蠻放下,四只爪子落在地上,謝小蠻弓著背抖了抖毛,又抬起頭來把坐在上首的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這這,這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的美人兒,竟然是程老頭那個胡子都白了的家伙的老婆?!

她這會兒總算明白程家大郎為什么要偽造休書了,很明顯,這么年輕的女人,肯定不是他親媽。

沒想到自己一朝穿越,竟然見到了老夫少妻的組合,而且這組合還不是因為男方貪圖美貌女方一心求財。

這位程夫人,不對,民間通稱是寇夫人,是個比她那文豪丈夫也絲毫不遜色的才女。尚在閨中就有才名,工詩善畫,書藝茶道樣樣精通。更重要的是,她娘家還有錢又有權,父祖叔伯全都在朝為官,比起鄉下窮小子出身的程宗輔來,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只看看眼前圍著寇夫人忙前忙後的譚氏,就知道她在文人仕女間有多受追捧。謝小蠻和譚氏的接觸不多,也知道這位知縣娘子很沉得住氣,可現在對著寇夫人,明顯就是個大寫的迷妹啊。

因為不好把兒子帶去公堂,程宗輔就把程之捷留在了蔡府。小男孩剛睡飽了覺,被顧昭領著一邊揉眼睛一邊走過來,乍見到娘親,立刻歡呼一聲撲了上去。

寇夫人顯然極是疼愛這個兒子,牽了程之捷的手,並不先寬慰他,而是站起來朝顧家的兩人一貓鄭重一禮:「三位的大恩大德,三娘沒齒難忘。」

一聽到這話,謝小蠻頓時對她充滿了好感,感謝杜桐娘是應有之義,沒忘記顧昭這個小孩子,許多人也能夠做到,而她竟連自己這只貓也以禮相待,除了杜桐娘,這是謝小蠻第一次被一個成年人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喵~」她伸出爪子,友好地在寇夫人手背上碰了碰,古人沒有握手的禮儀,否則謝小蠻真想和她握個爪。

「饅頭。」程之捷指了指謝小蠻,又仰起臉看向母親,大概是有父母在,小家伙的膽子大了不少,現在已經能正常地和顧昭溝通,還能吐字清楚地叫出謝小蠻的名字。

寇夫人輕撫著兒子的發頂,眼中滿是憐愛:「饅頭是狸奴的好朋友嗎?」

程之捷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是!」

說罷就要來抱謝小蠻,謝小蠻怕壓到他,團起四肢趴在他腳邊的小杌子上,任小男孩軟軟的手心在自己背上摩挲。

「饅頭可真乖,」寇夫人笑道,「說來也巧,二郎的小名正喚作狸奴,原是他小時候身子不好,怕養不活才取了個糙名兒。」誰能料到他日後竟被只真狸奴給救了。

她這一說就打開了話匣子,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已婚婦女聚在一起,大抵的話題也就是老公孩子孩子老公,三個女人原還有些拘謹,聊了一會兒自家的熊孩子後,氣氛就無比和樂了。

蔡月瑩本著主人家要招待好客人的原則,熱情邀約顧昭和程之捷去看家里一池新買的錦鯉,見幾個孩子高高興興地走了,寇夫人道:「我這小兒一直沒有同齡的玩伴,我和郎君也心疼他。」順嘴說到程宗輔,她的語氣就低落了下去。掛著笑的臉上露出一絲凄楚來,原還想遮掩,卻在灰貓熱烘烘的小身子蹭了蹭裙邊的時候,驟然落下了淚來。

謝小蠻頓時僵住了,誒?哭,哭了?她只是想安慰安慰寇夫人,沒想到自己一蹭,不僅沒安慰到,還把人家弄哭了。

杜桐娘忙掏出帕子來給寇夫人擦淚,同為女人,她也隱隱猜到寇夫人淚從何來。夫家攤上這么一樁糟心事,自己被一封休書趕回娘家已是奇恥大辱,兒子還流落街頭差點失蹤,偏偏丈夫在這當口猶豫不決,繼子都欺到了她臉上,程宗輔還顧念著舊情不肯為她出氣。難道程之敏是他程宗輔的兒子,程之捷就不是?

若要寇夫人忍下這口氣,繼續和程之敏母子相敬,她是萬萬做不到的。既然如此,那就和離。

來之前寇夫人已經想好了,兒子她要帶走,就讓程宗輔跟著他的寶貝長子過去吧!

可惜狠話人人都會放,臨到頭來,總還是割舍不開。

在兩個女人的勸慰下,寇夫人好容易才止住了淚,譚氏眼看天要黑了,柔聲道:「阿寇,今天晚上就在這里住下吧,你總不能再回去……」

是啊,都放話要說和離了,自己也不能再回程府。

寇夫人搖了搖頭:「多謝你的好意,只是狸奴離不開饅頭,我只能去阿杜家叨擾了。」

當下譚氏讓下人套了車,四人一貓回了顧家的小院兒。

看著陳舊窄小的屋子,杜桐娘不由露出一絲赧色來:「家里亂糟糟的,不知你要來,也沒有打掃。」杜桐娘一向是個不怎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俗稱潑辣貨,只是面對寇夫人這等人物,總有點心慌氣短。

寇夫人看出了杜桐娘的窘迫,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好阿杜,原是我不請自來,還盼你不要嫌我煩。」

謝小蠻在一旁看著,見寇夫人已經是孩子都能打醬油的婦人了,言談間偏還帶著點嬌憨,再想到程宗輔那個作風奔放的老頭,這夫妻倆一看就是不怎么會玩陰謀詭計的主兒,難怪被坑到如此境地。

可是他倆又不愛掌家又不愛操心,程家的家業遲早都是程之敏的,為何那家伙會如此急不可耐?

謝小蠻弄不明白,除了程之敏,估計也沒人明白。寇夫人就這樣在顧家住了三天,其間聽說程宗輔把游氏給領回去了,看樣子老頭兒還是狠不下去心。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程之捷就坐在寇夫人手邊,見母親神色晦暗,他雖然天真如三歲稚童,卻本能地感覺到爹爹和娘親之間出了問題,於是怯生生地抓住寇夫人的袖子,「阿娘……我想阿爹了。」

寇夫人忙轉了顏色,把兒子抱在懷里哄:「狸奴難道不想外翁和外婆嗎?阿娘帶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不好。」程之捷咬著手指,毫不猶豫地回答。

謝小蠻趴在一旁,心里直嘆氣。父子天性,怎能輕易割舍,若是寇夫人真的跟程宗輔和離,程之捷就要變成失婚家庭的小孩了。她看的出來寇夫人對程宗輔感情很深,否則她一個年紀輕輕的美嬌娘,干嘛要嫁給一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頭,奈何程老頭這回做得實在不地道,弄得謝小蠻都想沖過去給他兩爪子。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在暗自腹誹程宗輔,他竟然就來了。

程之捷一見到父親就想撲上去,卻被寇夫人緊抱在懷中:「你還來干什么,有甚么話,公堂上再說吧。」

「三娘,」程宗輔牢牢地看著她,「我已經給大郎去信了,等他回來了就分家。」

分家?

古語有雲,父母在,不別居,程宗輔這個當家人還活得好好的,程家就要分家……謝小蠻的視線挪到寇夫人身上,見她也微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