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陸拾叄(1 / 2)

顧昭的小廝扶著醉醺醺的主人回到顧宅時,已是夜深時分了。

一年多以前,顧昭就從程府搬了出來,在老師家附近買了個兩進的小院子。他一個青年男子,家中也沒有女眷,因而這宅子里很是冷清。小廝伺候著他擦了臉換了衣裳,看他歪在床上闔了眼,方才將門窗掩好,悄悄退了出去。

此時屋中不聞人聲,顧昭睜開雙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醉到連話都說不成的模樣。他也不坐起來,而是躺在床上,下意識地摩挲著掌中的紙團。

今晚他們一幫新科進士在宮中領宴,顧昭是這一科最出風頭的人,狀元榜眼都沒有他來的引人注意。他不過寒門出身,雖然外家是袞國公府,但姓顧又不姓曾,偏有一個名揚宇內的老師,又得了官家青眼,眼看前途可期。

宮中的宴會,皇帝自然要出面,略說了幾句話後便離席而去,眾人也就一窩蜂地涌過來,紛紛向顧昭敬酒,明里暗里想與他結交的人有,或試探或觀望想拉攏他的人更是一大把。顧昭只做出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只要是敬到手邊的酒都來者不拒,不一會兒就醉得糊塗了。

他既已神志不清,有心人也只能掩了心思自去宴飲。鬧到亥時散了宴,殿里的小太監見探花郎趴在案上人事不醒,只得將他攙起來預備送到宮門前。

半途上遇到了回家的晉王府大郎,蕭曈如今領著中書舍人的職司,因最近事忙,當值時經常忙到大半夜才出宮。

「這不是阿昭嗎?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跟個醉貓似的。」

這小太監以前是在宗學伺候的,知道這位親王之子與眼前的探花郎是好友,忙賠笑道:「探花郎想是今兒高興,便飲的多了些。」

蕭曈上下一打量,見這小太監瘦瘦小小的,偏顧昭生的修長挺拔,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小太監身上,顯是讓他累得不輕。「得了,我來扶著吧,」他走過去把顧昭接過來,「你在前頭領路。」

小太監推辭不迭,自是拗不過他。走到宮門前把顧昭交給了守著的小廝,看他歪歪倒倒地上了馬車,蕭曈才施施然騎馬走了。

顧昭的手心里,此時已塞進了一個小小的紙團,直到他被攙回卧室里躺著了,方才借著月光將紙團展開。

蕭曈的字跡,是他打小就熟悉的。如今蕭曈在官家身邊做著中書舍人,雖說位卑職低,實是日夜侍奉在官家身側,又可聞禁中語,實在是再緊要不過的位置。蕭曈身上不過掛著一個舉人的功名,任命的旨意下來後,人人都道聖上對晉王一脈榮寵有加,堪為心腹。顧昭的唇邊不由露出一抹冷笑來,把晉王的長子日日放在眼睛底下看著,只不知到底是榮寵,還是提防。

半個月前,蕭昀已經被以抱病的名義送出了京,加上蕭曈送來的紙團上寫著,官家欲以公主許配給自己,看來龍椅上的那位已是等不及要動手削藩了。

而官家想拿他做什么,自然是要做一柄刀。

顧昭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孤臣。顧昭的父親顧銘,在十幾年前,還是個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人物。顧昭小的時候只聽杜桐娘說過,自己的父親卷入高宗朝時的奪嫡之爭,不幸殞命,好在他雖為罪臣,並未帶累家族,所以顧昭還能科舉入仕。

直到顧昭考中了秀才後,才從程宗輔口中得知,自己的父親哪里算是有罪,可說是青史上能大書一筆的忠臣。顧銘在先太子*於東宮後,一頭撞死在了午門前的丹墀上。時人對此諱莫如深,自然是因為先太子之死與當今息息相關。

顧銘為先太子盡忠,當今心里膈應的很,偏他是個最好名聲的人,要做出一副寬和大度的模樣,以示自己並未兄弟鬩牆。所以顧銘尚在襁褓的兒子僥幸逃過一劫,還在十六年後,被他親點為探花。

父子同為探花,自然又是一番美談。因著當今對顧昭的青眼,朝中早有人贊他仁愛臣子、胸懷寬廣,也只有程宗輔在書房里冷笑:「這是市恩於你呢,千金買馬骨,往後對你的恩寵只會更多。」

顧昭淡淡道:「先生自誤了,君王對臣子有所信重,為人臣者,盡心便是。」

程宗輔一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族母族皆不能靠,除了靠著那位,還能靠誰。只是你得想好了,那位的封賞,也不是那么好的拿的。他如今要做什么,朝中看出來的人也不少,不過是,」說罷伸出兩根手指,以口型道,「削藩二字。」

當初先太子不就是栽在了削藩上,程宗輔還有這一句話沒說,他知道顧昭明白。

皇帝要拿顧昭這柄刀,去替他上刀山,下火海,正如顧銘為先太子做的那樣。

顧銘在先太子去後一頭撞死,除了以死抱君恩,未嘗不是因為他這把刀已經把朝中能得罪的都得罪了,為了保全家人,不得不舍命。

程宗輔看著自己的這個小弟子長大,如何舍得他去蹚這趟渾水。只是顧昭向來是個極有主意的孩子,他根本勸不動。

「當初我就說,你就是太聰明了。」程宗輔如今已是六十幾歲的花甲老人了,雖然保養得宜,但須發全白,垂垂老矣。

顧昭心中一酸,口中卻笑道:「旁人都盼著自家晚輩聰敏有為,偏您天天念著,就希望我做個傻瓜。」

「傻瓜好啊,傻人有傻福,」老頭兒微微一笑,「你們家那只傻貓,可不就是其中翹楚。」

一時想起那只許久未見的胖貓,師徒二人俱是掛念不已。顧昭打定主意,待京中一應宴飲過後,盡早趕回家去。他已有兩年沒見過謝小蠻,也不知小家伙是胖了還是瘦了。

沒成想還沒來的及回家,皇帝竟要給他送如此一份大禮。看來那位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綁到戰車上去了,公主是那么好娶的嗎,顧昭可沒覺得自己有福氣消受皇家的金枝玉葉。

原本按照他對自己仕途的規劃,娶一個出身普通,沒有家族牽扯的妻子是最好的選擇。如此他亦無妻族可靠,皇帝也會對他放心。當然,現在那位想讓他直接娶自己的女兒,對顧昭的規劃來說,未嘗不是好事,可他想也沒想,就是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