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零八】歸別業(1 / 2)

求女 趙熙之 2273 字 2023-02-16

宗亭面不改色將自己的心比作當年李淳一掌上的桃花,不過李淳一卻不解風情地將手一握,抬首看他:「時辰不早,本王要回府過夜了。」她言罷跳下高足案,舉止里帶了幾分我行我素的挑釁。

在黑暗里待久了,辨別方向的本事也見長。李淳一順順利利下了樓梯,穿過遍地的灰塵雜物,推開門走出了樓閣。

宗亭推開窗往下看,只見她頭也不回地穿過落葉遍地的桃花林,越過溝渠,意氣風發,沒有絲毫躑躅與畏懼。哪個才是她?在太女面前乖順示弱的天家幺女、還是懷揣心病久不能愈的貴族青年、抑或是看起來莫測又暗藏銳利的道家子弟……他只知她在江左的這七年並未虛度,也知妥協忍讓並非她本色,不然她當年也不會因為一張案、因為能看到桃花的一扇窗,與他廝打爭奪。

面對這蠻不講理的世界,她並不像看起來那樣不堪一擊。

李淳一在深更半夜時分重回別業,殺了個措手不及,將大多數已經入睡的仆人嚇了一跳。諸人紛紛扯下身上薄衾,迎著深夜里昏昧如霧的燈光,匯集到門口迎接舊主的回歸。

李淳一始終站在門外不走進來,年輕執事於是走出去,鄭重請她回府。

「熱鬧。」她看著黑壓壓的密集人頭,只說:「以前只寥寥幾個人,如今為何會有這么多人呢?」

俊朗的執事回道:「是太女殿下的好意,請吳王笑納。」

好意?看起來確實很妙。男人們一個比一個好看,像春天里的繁花,讓人眼花繚亂,且衣著鮮亮,絕不是真正做事的家仆。養人只為一張臉,這種事她之前從沒做過,但李乘風卻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導她怎樣去享用「身為王」的特權,希望她「玩得愉快」。

而且,這位年輕的執事看起來十分眼熟。噢,是她剛回城那日,奉李乘風之命送她出宮城的那一位,她當時甚至還送了他一張符籙。

她未提當日事,只偏頭問他:「你叫什么?」

「小人宋珍。」他答道,「先前在太女殿下府中做事。」

李淳一知他是李乘風的人,但沒有流露戒備,只是問他:「府里這么多人,有人給磨墨代筆嗎?」宋珍站在她側旁回道:「自然是有的。」

「那很好。」李淳一於是吩咐道,「識字的各自抄一冊道德經,要用心寫,寫得好本王會賞。」言罷又說:「本王倦了,寅時前不要來打擾。」

「喏。」宋珍低頭應聲,再抬首卻見李淳一徑直往里去了。

李淳一對別業的結構仍十分熟悉,一路無礙地行至卧房,開門點燈,終在角落里見到了她的行李。她打開箱子看了看,發現被翻過之後倒也不緊張,只一屁股坐下來,疲勞地往後躺去。

燈油悄無聲息地燃燒,頂上橫梁在昏光中更顯得沉靜,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窗外忽響起一陣「咄咄咄」聲,是烏鴉尖喙啄擊窗棱的聲音。李淳一躺著沒有管,很快,黑色身影順利頂開窗子擠了進來,落在李淳一身側,低聲叫喚。

李淳一沒有多余氣力再同它交流,她安安靜靜看了它一會兒,過勞的腦子就迫使她閉上了眼。這個夢境干燥,但充斥著細碎議論,令人睡不安寧。她驚醒,想要坐起來,但整具身體幾乎有一半是麻的。

報更聲響起來,天還是黑的。待鼓聲落盡,她終於坐起來,燈已經熄了,烏鴉也不知所蹤,她起身開了門,昏黑晨風涌進來,庭院晨景與多年前幾乎一致。這讓她有微妙的親切感,但她目光一轉,便瞬時察覺到了陌生。

宋珍站在走廊里,悄無聲息,十分嚇人。誰也不知他在這站了多久,他一動不動像個偶人,雙手捧著長漆盤,上面摞放著數本紙冊。

李淳一還未開口,他卻已躬身問候:「還未到寅時,殿下就醒了嗎?」

「恩。」

宋珍注意到她連衣服也未換過,即道:「昨夜殿下未洗漱便歇下,過會兒還要回朝操心郡王喪禮,不如趁眼下還早,先沐浴洗去疲憊。」言罷上前一步,將漆盤遞到李淳一面前。

李淳一取過一冊翻閱,其中所書,正是她要求抄寫的道德經。她半夜交代的事情,這時天還未亮,就悉數交到了她面前。且因她叮囑「寅時前不要打擾」,他便在外面站到了寅時,直到她主動走出來。

宋珍此人,比她預想中「周到」,也更麻煩。

「將東西放下,去備熱水吧。」她說完讓開路讓他進屋,宋珍將漆盤放下,隨後退出門。李淳一見他背影走遠,斂眸揣摩他是否就是那晚送禮服至道觀的李乘風男寵。

她一時無法得出確鑿結論,只能選擇以靜制動。

然宋珍並沒有做什么逾矩之事,甚至連過多的話也不問一句,儼然是合格的執事模樣。沐浴水令侍女送到房中,待她洗完,早飯便端上了案,清淡、溫度合宜,十分貼心。她用完早飯,車駕也已准備妥當。最後他親自送她登車,並道:「殿下請勿太勞累了。」

悉心至極,卻令人不自在。

車駕從安上門直奔皇城,各衙署相接挨靠,諸色袍服的官員穿梭於皇城街道,剛剛開始一天的忙碌。長安的雨季仍沒有結束,太陽也吝於露面,因小郡王的死,停朝三日,自然也看不見各衙署長官摸黑趕去上朝的情形。

行過中書外省,李淳一挑開簾子朝外看了看。那看起來並不雄偉壯麗的建築,卻是帝國政令處理的核心所在,不過以她的力量,目前什么都夠不到。宗亭擁有權限,但他未必當真樂意讓她去觸碰權力的核心。

她在封地時,雖也處理政務,但都太過瑣細且局限。她或許清楚州縣的運轉之道,但面對「偌大一個帝國如何運行,龐大皇城內近百個衙署如何平衡如何協作」的問題,她只能算是門外漢。

鈴鐸聲響在潮濕的清晨里,藏起飄渺,倒是有幾分輕靈。李淳一下了車,禮部周侍郎匆匆忙忙跑來,一躬身道:「殿下來的正及時,大殮之物已准備妥當,還請殿下前去過目。另,太常寺、鴻臚寺幾位長官此時也在禮部,有些事還需殿下拿定。」

一天一夜,全部妥當,效率驚人。

宮城里一個孩子的死,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很快。因為帝國不需要這樣的悲傷,所以會在禮制規定內,盡可能快地將其掩蓋,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迎接大盛會。

四方來賀,八方來朝,這是帝國繁盛的證明,女皇的壽辰不會因一個孩子的死而取消。長安城的百姓也日夜期盼著盛會快些到來,他們不太在乎天家的權力爭奪,只關心女皇壽辰當日會不會「解除宵禁」,因為他們對沸騰的長安城夜晚已經渴望了很多年。

而對於李淳一來說,這盛會愈迫近,愈讓她不安。

她蟄伏得夠久了,期待蘇醒,期待張口說話,期待擺脫控制。然而忙完小郡王的喪事,她便一頭扎進務本坊別業,閉門不出,沒日沒夜推演更高階的幻方。

她府中的人也不空閑,因她以風水不好的理由令人重新修改格局、修繕府邸,雖然動靜不大,但也很惱人就是了。至於府里那些幫不上忙的白面郎君們,就只能窩在屋中替「修道走火入魔」的吳王殿下抄寫經書,甚至刷印符籙,簡直無休無止。

這雨季快要結束了,李淳一能感受得到,她內心甚至因此有幾分愉悅。不過她很久未見宗亭了,自那晚國子監相會之後,他就再沒有出現過。她後來得知,他以朝廷特使的身份往西北去了,因為關隴軍不太.安分。

女皇遣他去關隴是別有深意的,因他與關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他一去,關隴軍便能順利平息下來,一來是對中央朝廷有利,二來也可以此來估量他同關隴集團的牽扯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