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八】食生鱠(1 / 2)

求女 趙熙之 1555 字 2023-02-16

見多識廣的曾詹事驟然回神,皺眉為難起來。是捅破呢,還是悄悄出去好呢?燈光黯淡看不清,他本可以裝作一無所知扭頭出門,壞就壞在多嘴問了一句。這下好了,他倘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出門去,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但留在這兒,難道就只能捅破吳王與宗亭的不軌之事?

中年男人腦海中早已經浮想聯翩,喉結甚至都不住滾動,但他及時打住,轉過身不解地說:「都不在啊,難道從窗子出去了嗎?」他踱步出門,煞有介事責問衛兵:「屋中哪有宗相公的身影,連殿下的人影都看不到,你幾人方才是不是玩忽職守?」

「屬下並沒有!方才好像還有說話聲呢!」衛兵為自己的清白辯駁,曾詹事猛地拍他後背:「還狡辯!」隨後又往前走兩步:「容老夫出去尋一尋。」

曾詹事剛出門,屋內宗亭卻忽起身,順將李淳一也抱了起來,二話沒說竟當真從北面的窗子出去了。而守在窗口的衛兵,宛若瞎了眼似的全當看不見。衛兵們平靜的反應顯出宗亭的肆無忌憚,他愈是如此明目張膽使用特權,李淳一對他如今的實力便愈多一分了解。

行至公廚門口,他才將她放下:「既然要熬夜做事,殿下現在必須吃飯。」他全沒了先前在公房的失控感,渾身上下書盡體面二字。李淳一撫平衣上褶皺,坦然回之:「相公所言很有道理。」隨後踏進公廚,在一貫靠里的位置坐下來。

矮案臨北窗,晚風從窗縫中竄進來,因時辰太晚,周遭已沒了旁人,只有庶仆聞聲匆忙跑來,認出是宗亭與吳王,便十分機智地閉口不問,徑直跑回後廚知會饔人准備。

這兩位都是對待食物十分長情的角色,吃慣了的決計不隨便換花樣。吳王一貫食素,鍾情杏酪粥與時令菜,最簡單的烹煮即可;而宗相公到尚書省公廚來,常食鱠飲酒,對其他倒沒什么偏好。

庶仆將食物擺放至案桌,老老實實躬身往後退一步,眸光卻往上瞟,借黯光確認他二人面上無甚不滿,這才松一口氣,連忙再往後退幾步,倏地溜了。

李淳一面前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杏酪粥,蒸熟的藕片淋了糖整齊排放;宗亭面前則是一盤新鮮魚鱠,又額外加了一壺酒。

過了很多年,難得的是口味從未變。

味蕾相對誠實,對喜愛的東西,總是忠心耿耿。

心意則不同,心意像風一樣善變,故而難以捉摸,更難確定。沒有人能拍著胸脯保證心意永不變,時間更是加劇了這種不確定感。今晚他二人雖有心靈相觸的一瞬,甚至差點為之顫栗落淚,但這之後,卻是重新占據上風的理智。

李淳一瞥向那盤新鮮魚鱠,忽然開口:「相公知道我幼年時很喜歡吃肉嗎?」

宗亭抬眸看她。

她看著那魚鱠淡淡地說:「那時在掖庭吃得並不好,偶爾有肉吃就會很開心。最開始,姊姊會悄悄帶我出掖庭,拿吃的給我。她很大方,也十分樂意與我玩,有時她捏捏我,我雖會覺得疼,但不要緊,她能因此開心就足夠了。有一天,我坐在夾城一座殿里,吃姊姊拿來的一罐肉,我抱著陶罐子,姊姊就將肉一塊一塊地塞給我,問我好不好吃,我點點頭,她便捏住我的臉,講『真是個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喂什么你都喜歡吃,真是同你阿爺一樣聽話』,那時候我很小,還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頭進來,又揭開遮蔽的布,那只人頭就血淋淋地看著我。」

李淳一說話間面色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講別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里塞一塊肉,同我講『你看他長得這樣丑陋猙獰,但他的胳膊肉卻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邊的醬汁,笑盈盈地講『不要浪費掉』。我那時吐了,我甚至並不清楚為何會吐,但我很害怕。後來她仍帶我玩,有時是填滿水的浴池,有時是沙坑,再後來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願喘氣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無表情,卻抬眸看向宗亭:「玩偶不會講話,因此我也不愛開口,但她養出了我的犟脾氣。我想玩偶大概不會這樣犟,後來應也不會同相公為了一張案打架,更不會有現在這些事。」

到這時,她才頓了一頓,眼眸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誠摯:「遇見相公,是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認當年的真摯與滿腔熱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開了那扇門,感激他將她帶回正常的世界,盡管那所謂的「正常」,後來再回頭看也不過是虛幻假象。

「相公於我,就如這些鱠食。」她道,「當年愛吃,如今雖無法再吃,但我對其他食物,再無那樣的感情。」

她承認他的獨一無二,承認他們之間的緊密聯系。今夜將舊事都傾倒,這樣說出來,似乎也沒什么不對勁,夜晚的言語最荒誕往往又最真實,可以更好地睜眼說瞎話,也能像今晚這樣毫無節制地袒露實情。

她分明講得風平浪靜,卻像在他胸腔里倒滿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