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琉璃(1 / 2)

如人飲冰 謙少 3240 字 2023-02-16

夏天招完人,鄭敖的公司直接胖了一倍。

於素素和他混熟了,也敢開玩笑了,跟他說:「鄭敖啊,你這點違法犯罪的勾當,萬一被新人舉報了可怎么好。」

鄭敖撇她一眼,繼續看文件:「你也是從犯。」

「我未成年啊。」於素素得意得很。

她其實很聰明,但是聰明在做事上,在人心上的造詣也許連王嫻的三分之一都沒有。自從上次的事之後,鄭敖就特地留意過王嫻,這個女孩子貌不驚人,腦子卻很聰明,而且她還會本能地掩飾,這點就非常難得。這個圈子里從不缺聰明的人,聰明,也要能活到最後才行。

但她似乎對做事並無興趣,只偶爾提醒一下於素素的紕漏。她大概也覺察到了鄭敖在觀察自己,態度泰然自若,兩個聰明人暗自過招,於素素渾然不覺,整天瘋玩傻樂,拼命學俄語,請了個長得像熊一樣的俄國人,每天和他對話。

招進來的新人篩選過之後,撇掉心術太正和心術非常不正的,剩下的人都被於素素飛快地混熟了,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子本來就很討人喜歡,就像早晨六點的向日葵,花瓣上都帶著露水,一股朝著太陽生長的勁,臉龐上都是陽光,天生有股凝聚力。如果這個女孩子做起事來比大人還厲害,那就更了不得了。

夏夜的晚上,於素素常常叫公司的人去吃夜宵,她舅舅給她的零花錢,她直接攢下來盤了公司樓下的夜宵店,她在吃上很有造詣,賺了不少,每次都請全公司,鄭敖結賬。要在以前,鄭敖是不會參與這種事的,但是最近白天越來越長,新人又漸漸熟悉了,下班早了,回去家里,似乎也無事可做。

大概是在七月尾,於素素生日,鄭敖抵不過於素素的纏功,也被拉去吃夜宵,王嫻也來了,公司一堆人坐在路邊的大排檔,吃烤牡蠣和扇貝,整只的大龍蝦劈開,用錫紙裹著蒜蓉烤,雲南的野生菌子穿成串,吸收了雞湯,烤得滴下來。於素素儼然劫道的女匪首,伸手就要了一扎酒,一堆人灌來灌去,於家的司機在旁邊等著送人回家,連借口都沒得找。

鄭敖坐在左側,也沒人敢灌他酒,許朗走之後,他視力沒有再下降,偶爾也戴眼鏡,他眼睛太漂亮,戴無邊的眼鏡剛剛好。喝酒喝到天黑透,外面的月光非常好,地上像鋪了一層水銀,他忽然想起當初許朗租的那個小房子,小得好像一伸手一投足都要打到牆壁。

那里也有很好的月光。

他仍然記得那個陽台,記得許朗的笑容,那么暖和,那么近,好像一伸手仍然可以碰到……

他的手碰到了啤酒杯,杯壁上掛著水珠,金黃色的啤酒斟滿了,他仿佛仍然沒有反應過來,蜷了蜷手指,指尖卻仍然只有一點冰涼的水珠,和抓也抓不住的月光。

「來,喝酒。」於素素喝得開心了,也是酒壯慫人膽,把一杯啤酒拍在鄭敖面前:「我們來喝酒。老板,我敬你一杯,以前我覺得你是個爛人,現在既然你不是混蛋了,我們就來碰個杯吧!」

就算已經喝懵了,周圍的人還是迅速地把目光都投到了這一邊。

鄭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沒有生氣,只是勾了勾嘴角,端起了那杯酒。

這是他親手種就的苦果,釀成了一杯美酒,哪怕是穿腸毒葯也好。自己釀的酒,總要自己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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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人喝到酒酣耳熱,幾個酒量淺點的都人事不省了,連王嫻都被人敬了幾杯,她坐在旁邊,捧著一杯啤酒小口喝。如果這時候還有人清醒的話,大概能看出鄭敖的不對勁。

他喝得太凶了。

一杯一杯,葷素不忌,就算酒量好,也不能這樣喝下去,可惜這桌上都是他的員工,且敬且畏,沒人敢勸。

鄭敖覺得自己是很清醒的,越喝越清醒,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離了很遠,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胃里是冷的,他灌下一杯酒,有那么一瞬間,似乎聽見有個聲音輕聲在他耳邊說:「別喝了。」

是的,是那個人。

他不敢動作,不敢說話,生怕把那個人嚇跑了。畢竟自己曾經對他做過那么過分的事,他氣得躲了那么多天,怎么會出來呢。

他表情努力裝成若無其事,心里卻很開心。他知道,那個人不會真的扔下他不管的,他回來看自己了。只要他回來,自己就能把他留下來,只要一點點哀求就可以了,他很喜歡自己的,還要好好道個歉,帶他去看自己准備好的房子,他一定不想住在老宅……

鄭敖心里轉過千百個念頭,面上卻一點不露,他又灌下一杯酒,冰涼的酒水吞進喉嚨,終於感覺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是他!

他反手就抓住了那只手,得意地笑了起來。

「抓住你了,許朗!」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周圍的世界仿佛一點點回到他身邊,他看見桌上醉倒的員工,還有正驚訝地看著自己的眾人。

他站在那里,手里虛握著,他身邊空無一人,沒有許朗,沒有制止他的手,沒有溫暖,沒有關心。

他臉上的狂喜還來不及褪去。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邊沒有那個人。

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在身體里結成了冰,千萬個冰棱從身體里刺出來,將他釘在當場萬箭穿心。

他有點遲鈍地,緩緩地,在眾人驚訝的眼光里坐了下去,他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好像心臟都被人挖出來了,擺在當場,讓他看清楚,上面烙的是不是許朗的名字。

他很努力地笑了笑,只是沒笑出來。

他說:「沒事,我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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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嫻把鄭敖送回家的,管家千恩萬謝地把鄭敖扶進去了,王嫻叫住他,想囑咐他,但皺著眉頭想了一會,也沒想到該怎么說,只囑咐了一句:「你今晚上注意點吧。」

管家一副聽懂了的樣子。

王嫻回到車上,沉默了一會兒,司機等了半天,忍不住問:「小姐,我們去哪?」

「回去吧。」王嫻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換了主意:「我們去羅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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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熙聽到管家來報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滿頭霧水。

已經是深夜了,他都快睡下了,何況羅家和王家向來沒有什么交集。而且王嫻向來沒什么存在感,要不是管家提醒,他都不知道王家還有這號人物。

他見到的王嫻確實也沒什么存在感。

滿地的月光里,她站在羅家門口,真是奇怪,其他家種的都是極具觀賞性的植物,李家的玫瑰,鄭家的梅花,王家的綉球花,夏家的薔薇……

唯獨羅家種的是松柏。

月光一照,樹影憧憧,沒有俊秀的姿態,只是青翠,也將一直青翠下去。

「你好,」羅熙溫文爾雅地跟她作自我介紹:「我是羅熙。」

王嫻沒有伸出手,只是看了看羅家的管家,管家自覺走到一邊去了。

滿地的月光里,只剩下相對著的兩個人和遠處的警衛,大概有點冷,王嫻的手放在口袋里,許朗走了之後,她漸漸不再穿短裙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和於素素站在一起是多大的對比,而且再也沒有一個人會發自內心地告訴她:「其實我覺得你也很好看。」

「你把錄像給鄭敖吧。」她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羅熙笑了。

「你這么晚來替鄭敖當說客?」

「我是來替許朗當說客的。」王嫻清晰地告訴他:「讓他去找許朗吧,他不會再把許朗抓起來了,讓許朗自己來選。你沒有資格替許朗做決定,許朗自己才知道怎樣對他是最好……」

「這就是你的理由?」羅熙不以為然。

「無論如何許朗都不會喜歡你的。與其讓許朗一個人呆在外面吃苦,不如讓他回到北京,他帶著一個孩子,隱姓埋名,日子不會好過的。他怎么當律師呢?要懲罰鄭敖,以後有得是機會。」王嫻仍然在說。

羅熙沒有說話,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親很喜歡松柏。」羅熙說:「他說花開就有花落,唯有松柏長青。」

到底是長青,還是長情呢?

他小的時候,過得不是很開心。他家里沒有愛,他的父親脾氣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沒有愛。他後來才知道,愛是需要學習的,從小在沒有愛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去愛人。但是他們的骨子里會有一種偏執的渴望,像飛蛾追逐著火光,他們天生會追隨那種溫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為一個意外,才知道許煦這個名字的,他父親愛許煦,沉默而固執,仿佛這是他無趣的人生里唯一特別的東西,是灰燼里的一棵嫩芽,沒有色彩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個人孤獨地、隱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這么多年、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愛這個人。

他恨許煦,卻又本能地關注他。他常偷看他父親的東西,把許煦的照片偷出來,畫很多叉,然後燒掉。

後來他看到許朗。

他本能地抗拒,卻又忍不住接近。當他站在廚房里做著早餐等許朗起床的時候,陽光照進來,那瞬間,他忽然原諒了他父親。

那是很溫暖、很溫暖的東西,就像你被埋在積雪下,那么冷,那么絕望,然後你忽然走進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溫暖的壁爐前,手里捧著一碗熱湯。

在許朗認識他之前,他就認識了許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點,他以為他父親是太無能,他不會放過許朗的,他選了合適的時機,闖進許朗的生活……

可惜他沒做到。

是他慢了一步也好,是他方法不夠高明也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想,他可能不會結婚了,也不會有孩子,這樣的命運沒必要再傳下去了,他從未感覺真正的幸福,也許他父親也是。

「我不會把錄像給鄭敖的,」他告訴王嫻:「不過如果找到許朗,我會告訴你。」

無論如何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光,與其把他藏在黑暗里,燒光了,燒滅了,不如讓他自己去找能讓他燃燒的人。

他生來是飛蛾,是沉默的小孩,是憂郁的青年,是那個平常的朋友,是一筆帶過的配角,默默消失的名字。是書頁里夾著的一片楓葉,天長日久褪了色,仍然在那里等著那個翻開書頁的手。

他是松柏,可惜許朗喜歡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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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鄭敖這一找,竟然找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