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修行(1 / 2)

如人飲冰 謙少 2741 字 2023-02-16

星期天,鄭敖的隊伍直接排到了我店門口,發現這樣會阻礙交通之後,女孩子們就從善如流地轉了個九十度的彎,排到了牛牛家的跆拳道館門口。

「這些人太恐怖了,」小欣坐在我家門口曬著太陽玩手機:「小宜店里的wifi已經爆了,qq都登不上了。」

我給睿睿戴上紅色的棒球帽,提起他的水壺,抱起他:「下午麻煩你幫我照顧店里了。」

「沒關系,反正我也沒事做,」小欣灑脫得很,還摸了摸蹲在她旁邊的牛牛的頭:「反正你們店里也沒什么生意,我就坐著玩手機。」

睿睿大概是對她對我們店的評價很不爽,生悶氣地把帽子摘了下來,扔到地上,牛牛倒是反應很快,馬上幫他撿了起來,遞給他,他不肯接。

早在我發現睿睿的智商有點太高的時候,我就約束了他傷害別人的動作,要求他學會控制自己,他於是改掉打人的習慣,開始扔自己的東西。對我來說,扔東西比他暗算小欣還是容易讓人接受的。

我把牛牛手里的帽子接了過來,帶著睿睿朝街口走過去。

路過冷飲店,鄭敖在百忙之中抬起頭看了看,賣臉其實也不是什么輕松活,不過據小欣內部消息,他似乎有和林宜談工資問題。好歹曾經也是管過上市企業的人,搞定冷飲店這種個體戶老板還是沒什么問題。

他不擔心我們會跑,一個是我如果要跑也不會這樣光明正大,第二個是我跑不掉——我相信他在暗中是安排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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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睿睿是去看一個人的。

我決定定居在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爸曾經讓我替他去看顧一個人。

那個人叫林佑棲,曾經是醫學院的名牌教授,他現在住在這個城市的另外一端。一個人住,家里有花園,睿睿很喜歡他。

到沈律師家的時候,已經是接近中午了。

沈律師也是我父親當年的老朋友之一,名字叫沈宛宜,是非常強勢的女人,如今在南方法律界很有一點地位,據說也曾同蘇律師交過手,就是不知道輸贏。用她自己的話說,這兩年她年紀上來了,所以越發喜歡「躲懶」,我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家里搞衛生,聽見敲門,連忙打開門把我們讓了進去。

林教授到的時候,沈律師仍然在打掃衛生,我在廚房准備午飯,聽見男人聲音出來的時候,林教授已經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了,他一腳踩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吸著煙批評正在拖地的沈律師:「沈宛宜,你真是浪費時間,把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家務中……」

「老娘樂意。」沈宛宜拖完一輪,拄著拖把和他吵架:「我把這個當娛樂不行嗎?禪家講苦修,拖地不是修行?」

據說她年輕時也是個燦若玫瑰的美人,如今年紀上來了,仍然看得出當初的模樣,鬢發如雲,眉目如畫,一個眼神就是一柄小刀子,只是添了點皺紋。

林教授薄薄的嘴唇翹了起來。

「你這點慧根也講修禪?」他夾著煙在嘴邊吸了一口,又放到一邊撣了撣煙灰:「尼姑庵都不收你。」

「混蛋,你煙灰往哪彈呢?」沈宛宜眼睛尖得很,頓時發飆。

林教授笑得開心。

「你不是要修行嗎?」他悠閑地指指地上煙灰:「來修啊。」

沈宛宜氣得要揍人,拖把一扔,進書房去了。

林教授仍然靠在沙發靠背上,悠然地吸著煙,他身上總縈繞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起先我以為那是歲月,後來發現不是。我印象中,他似乎是有愛人的,只是我沒見過,沈律師似乎也沒見過。

我父親也沒見過。

他就坐在那里,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他頭發墨黑,鬢邊有一點點銀色,像硯台上落了雪。他的眼睛讓人捉摸不透,他似乎喜歡一個人呆著,睿睿喜歡他,常常搬一張板凳在他身邊坐著,他想了一回事,回過神來,看見睿睿,就笑起來,摸摸睿睿的頭。

他笑起來像是個隨心所欲的人,連眼角皺紋也是好看的。但他眼中笑意褪去的時候,又好像一個丟失了重要東西的人。

午飯我們四個人一起吃,睿睿也坐在大人的凳子上,努力用筷子吃飯。

這三年來,我一直替我爸看顧這兩個固執的中年人,每隔幾周就做飯給他們吃,聽他們拌嘴,踩彼此痛腳。沈律師還稍微世故點,林教授這個人是非常天馬行空的,但是偶爾一句話卻如同石破天驚的一劍,足以掃清你心里所有陰霾,一語就點醒你的執念。

他近來似乎是在修禪。

他和他的愛人住在一起,他說那個人年紀不大,很聰明,他送過睿睿一套樂高機器人,說是那個人編程的,睿睿研究了很久都弄不懂,終於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但他其實也是有這么聰明的。

我小時候跟著我爸回這里掃墓,也會和他們碰面,吃飯,但從未去過他家,也未見過他那個神秘的愛人。我爸似乎很擔心他,似乎他年輕時候經歷過非常糟糕的變故,失去過非常重要的人。

我以前以為他失去的是愛人,但他提起現在的愛人時,眼里都帶著光,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叫那個人「佐棲」,也可能是別的同音字。

吃過飯,我開車送他回去。

他沒有工作很多年了,但他手上有些資產,他很聰明,睿睿玩的數獨,他看幾眼就能把最關鍵的一點解出來。他住的房子是一棟白色的小洋樓,草坪荒廢很久了,大概是隨便灑的種子,長出了波斯菊薔薇和重瓣鳳仙花,其余都是葉子形狀像文竹的野草。

我把車停在他房子外面。

他沒有馬上下車。

「最近有好事?」他坐在後座,在後視鏡里問我:「難道你那個人來找你了?」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看出端倪,我發誓我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喜氣。睿睿坐在他旁邊的安全座椅上,聽見他這樣說,非常不開心。

但是在孩子面前不能撒謊。

「算不上什么好事。」我解釋說:「只算個意外而已,所以會在考慮中。」

林教授笑了笑。

「這世界上很多事其實沒那么重要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有什么敵得過生死呢,人生在世,活一天少一天,早點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皆大歡喜,不是好多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我知道自己說不過他,仍然忍不住解釋:「但是人生又不是只活個皆大歡喜,原則比皆大歡喜重要多了。」

林教授笑了起來。

「你啊,和你那個死心眼的爸一個樣。」他笑著感慨:「但是你得這么想,是你喜歡他,所以你要玩他,他來求你挽回,你別苦大仇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自己爽了就行了。你心里老憋著一口氣,自己也難受不是?」

我疑惑地看著後視鏡里的林教授。

他笑得眼彎彎的,沈律師被他氣急了的時候說過他是個妖孽,他也確實是,只是這樣笑著,我竟然也有點動搖。想想鄭敖現在的樣子,也許我可以考慮下林教授的提議。如果他因此放棄的話,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不過睿睿倒是很不贊同,用力踢我座椅靠背,鞋子都快踢掉了。

「得了,我要下車了。」林教授看我猶豫,笑了起來,轉過頭去摸了摸睿睿的腦袋:「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乖……」

睿睿生他的氣,也不跟他說再見了。

小洋樓的門緊閉著,窗簾也是拉上的,我不知道那里面是怎樣一個世界,二樓的陽台上大概是他常喝下午茶的地方,我看見一張鐵藝小圓桌。

車窗忽然被敲響了。

我轉過頭,林教授披著風衣,雙手插在口袋里,臉貼在車窗外面。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他說:「我愛人在家。」

我遲疑了一下。

「還是不要了,我還得趕回去呢,」我對著他笑了笑:「幫我跟你愛人問好。」

林教授只是笑笑,不說什么,轉身走了。

我忽然有點明白我爸和沈律師他們為什么不去林教授家做客了,也許我們都清楚那片窗簾背後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了。

神也好,鬼也好,抑或只是他自己臆想中的人物也好。是真的林佐棲也好,不是也好。

他提到那個人的時候會笑得這樣幸福,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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