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生死(完結章 )(1 / 2)

如人飲冰 謙少 2873 字 2023-02-16

去拜年的時候,我爸給了睿睿和牛牛一人一個大紅包,又給我和鄭敖一人一個紅包,我不肯收,說:「哪有兩代人都收紅包的道理。」

我爸不說話,仍然執著地把紅包往我口袋里塞。

然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爸在這就沒好好照顧你,如今要走了,這紅包是我自己的錢,你留著吧,以後總有要用錢的時候。」

我只好收下了。

我收紅包的時候,看了一眼李貅,他就站在旁邊,臉沉沉的樣子。

我知道他為什么不開心。

相比我來說,他才是真正從來沒有「失去」過這個家的人,無論他去東北,去南方,去德國,去澳洲,只要他回來,家就一直在這里,李祝融在這里,我爸也在這里,管家知道做他最喜歡吃的菜,李祝融能夠在關鍵問題上給他一個方向,而我爸,則是這個家之所以稱之為家的原因。

有些人天生是讓人感覺溫暖的。不是管家那樣事無巨細的能干,也不是李祝融那樣的強大□□,而是真正像家人一樣,親近的,溫暖的,讓你覺得安心的。

但他的「家」要去南方了。

他仍然可以去南方看他們,但是他必須在北方,在北京,在這座城市里。殺伐決斷,或者歸家舔舐傷口,都是自己一個人。他曾經說鄭敖是幸運,如今他也一樣「幸運」,再沒有人遮蔽在他頭頂,風雨或者烈日,抑或是鋪天蓋地的災禍,他都要自己一個人扛。

以後北京的李家,是他李貅的李家。

他還能回多少次南方的家呢?他現在是李先生了,他的根必須扎在這里,他不能離開這里。終有一天,那些人終將老去,終將死去,留下的不過是我們記憶里的那些影子。而我們也將成熟,老去,睿睿和牛牛將失去我們,就像我們失去自己的家一樣。

我們失去了很多人。

我從未問過鄭敖,他會不會想念鄭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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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留在李家吃了一頓飯,期間又來了不少客人,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李貅說話,走的時候,他站在廊下,一個人默默地吸煙,我一直覺得他很高大,卻從來沒發現他的背影這樣孤獨。

他是這樣別扭的人,越是孤獨,越不去找陸嘉明,他總希望讓別人覺得他很強大,無懈可擊,尤其是陸嘉明。

相比之下,我身邊這位,當初只要稍微有點不順心的事,就跑到我家來賴著,實在是對他自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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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元宵節前離開的。

我連電話都沒收到,還是葉素素告訴我的。她說:「這幾天李祝融已經把權力都交接給李貅了,以後有好戲看了,咱們這位和那位一天至少要打三次。」

我問他:「那李祝融人呢?」

「走了啊。」葉素素很是輕松:「今天早上就走了。」

「都走了?」就算知道答案,我也忍不住問。

「是啊,都走了,連管家也走了。」葉素素反應過來:「哦,你是說你爸嗎?肯定走了啊,李祝融怎么可能一個人走。」

我站起來拿衣架上的大衣。

「喂,你干嘛去?」葉素素追在後面問:「鄭敖叫我陪你玩的,你走了我怎么辦,他很難搞的啊,大哥……」

「我去李家。」

外面下著大雪,春天的雪里總好像藏著點暖和的東西,大概是因為人心里明白,雪下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是春暖花開,新的一年又到了。

李家的院門外貼的春聯,是李貅的字跡,我上次來的時候沒細看,這次才發現寫得很好。

「霜欺雪壓,晚來沽酒看飄絮,春暖花開,唯有前路與君同。」

我跳下車,讓司機在車里等我。

李家換了個管家,但是認得我,恭恭敬敬叫我「許先生。」

「李貅呢?他在哪里?」

「先生剛回來,正在休息。」

我直奔書房,李貅不在自己的書房,李祝融的書房是掩著門的,書大半被搬走了,書架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空缺,很快就會有李貅的書填滿這些空缺,就好像李祝融從未主宰過這里一樣。

他們已經開始叫李貅「先生」了。

我找不到李貅,書房,卧室,小客廳,甚至二樓的客卧,一間間房間找過去,每個房間都在昭告著我爸和李祝融已經離開的事實,他們去了南方,我也許一個月能去那邊看他們三次,但是他們不在這里了。

他們不在北京,不在我開十分鍾車就能到的地方,他們會在那里逐漸老去,他們親自在自己的故事上寫了落幕,然後猝不及防地跟我們告別。

我像小時候即將開學的時候一樣,難過了起來。我是住校,我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所以我有半年時間看不到我爸。

但李貅從未住過校。

我最終想起了一個地方。

那是我爸的書房。

李貅小時候常在那里搗亂,李家人其實骨子里都有點缺愛,常常搗亂引起別人的注意力,他小時候做的壞事真是幾本書都寫不過來……

書房的門關著。

我推了推,推開了。

書房幾乎被搬空了。

那些大部頭的物理方面的書,我爸最喜歡用來喝茶的那個茶杯,最舒適的一張椅子,還有他常常掛在衣架上的用來蓋著打盹的毯子……

李貅坐在地上,看著外面的雪。他今天應該還完成了不少工作,所以身上仍然穿著正裝。

我走過去,他回了頭。

「你來干什么?」他臉上的表情很冷靜:「他們已經走了,你來晚了。」

「我知道。」我有點找不到話來說,四周的書架都空盪盪的,有些地方還沒來得及收拾,這里已經是真正的人去樓空了。

李貅把頭轉過去,繼續看著雪。

我拉了一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他是最最高傲的一個人,別說主動示弱,你提及他的弱點,他都會冷冷地反擊。何況是現在。

「我爸走的時候……」我試探著問:「有沒有說什么?」

剛剛找他的時候跑得太快,我的心口還在劇烈地跳,臉上卻是冰冷的,大概是在外面沾了雪的緣故,畢竟我當時急著下車,傘都沒打。

李貅仍然看著外面的雪,他的側臉和李祝融有所不同,但大致輪廓仍然是像的,李家人的眉骨和鼻梁都高,所以目光十分深邃,我感覺玻璃都快被他看穿了。

「他說要我好好照顧自己,有時間可以去看他們。」

真是平靜的回答。

我想拍著他肩膀安慰一下他,但又覺得這樣有點太親密了。

「其實我們是可以去看他們的,」我竭力讓語氣開心一點:「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而已,遠一點而已,你不是有飛機嗎?等春天了,我們飛過去看他們,那邊的春天很好看……」

李貅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冰冷,我有點難以承擔這目光里的重量。

外面的雪仍然在下,他忽然抬起手來,指了指玻璃窗外那無數在寒風中飄落的雪花。

他說:「你看,時間在往前走。」

一路上的焦急沒有讓我難受,李家人去樓空的景象沒有讓我難受,他這一句話,卻讓我覺得心頭一酸,眼淚都快落下來。

是啊,時間在往前走。

我們已經是大人了,會漸漸強大,然後老去,等我長大的時候,我爸爸就已經老了。等我老了,我爸就死了。

過年的時候,我看見他鬢邊的白發了。

我能安慰他什么呢?總會離開的,不是今天,就是將來,我仍然記得我爸做的燉雞肉,記得他在書房的白板上演練算式,記得他挺拔的腰背,記得他溫文爾雅的笑容,就像我記得總是笑著的鄭野狐,記得偷偷把麻辣火鍋里的菜夾到自己碗里的陸非夏,記得總是阻止他的夏知非,記得那年過年,他們圍在桌邊打牌,陸非夏大聲叫著「非非加油」,記得林尉一臉正氣不肯摸牌,記得陸老師懶洋洋地吃著夏宸剝給他吃的堅果,記得小孩子們都在地毯上玩,陸嘉明有軟軟的頭發,李貅的皮膚白得像牛奶,鄭敖穿著一件紅紅的衣服,我就這樣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喧鬧中睡著了,忽然也覺得很暖和……

但時間在往前走。

我們長大了,他們卻都在漸漸老去,漸漸走遠,鄭野狐,陸非夏,夏知非……

我們終要經歷一場又一場的分離,像落葉離開樹枝,水滴蒸發成雨雲,然後無數的雨落下來,誰還記得它曾經呆在哪片海里?

現在這樣的分別都經不起,以後又要怎么辦呢?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出一點話來安慰他,卻沒法說出來。他就坐在這里,一個人,他坐的位置上沒有同伴,他是李貅,他的名字現在代表著整個李家。就像叢林中的老虎,強大到無可匹敵,卻終究只能一個人穿梭在山林中。

他長大了,就只剩一個人了。他有他的家,家里再沒有以前的家人。以後沒有家人親手做飯給他吃了,他再跟誰耍賴或者大罵自己在軍隊里的下屬呢?又有誰會一臉溫和地教他要和人好好相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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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敲門的時候,我以為是管家。

但是打開門,外面站著陸嘉明。

他大概是跑過來的,臉上紅撲撲的,應該是凍的,他穿一件大衣,帶兜帽的那種,頭發上還沾著雪,手凍得通紅,放在嘴前捂著哈氣,他有著我見過的最干凈清澈的一雙眼睛,有點像貓,看人的時候天真又無辜。

他總是一副會被李貅往死里欺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