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北平陷落(1 / 2)

百年家書 瘋丟子 3711 字 2023-02-19

這一晚風雲詭變。

黎嘉駿人還在破廟里躺著,天沒亮,漆黑中只聽到外面人叫馬嘶,火把的亮光在破廟里晃來晃去,極熱鬧……也顯得她這兒極凄涼……

等到了早上,幾個受了輕傷在這兒的難民也都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想出去又站不起來,外面的人似乎都走了,軍隊都撤的干凈,她開始後悔委托那個姓齊的女醫生去幫她打聽大公報的事兒,要不然也不至於現在這個悲慘的獨自倒在破廟里。

可沒一會兒她又慶幸起來,至少這時候就沒人看到她一個人縮在那抽抽搭搭的。

她忽然想家了,特別想。

這兩日血雨腥風,睜眼閉眼腦子里全是槍聲炮聲轟炸聲,呼吸間也全是硝煙味,一刻都沒有平息的時候,特別是當左右無人時,那轟隆隆的聲音貫徹腦海,讓她簡直要崩潰。

身心俱疲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感覺了,身心俱碎還差不多。

她就這么躺著屍,嚶嚶嚶的等來了齊醫生,齊醫生換了便裝,帶了一個男人來,是她丈夫,她讓男人背起她,直接小跑著就往外去了。

「怎么了?」黎嘉駿眼睛還紅的,被緊張的不行。

「報社那兒人都撤走了。」小齊醫生在旁邊扶著,氣喘吁吁的,「聽說大多都是昨晚跟著軍隊撤的,天津今天也炸起來了,不能去。」

「……」黎嘉駿設想過自己會不會被一個人留下,卻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居然成真了,她覺得冷颼颼的,看著身·下男人不是很寬厚的背,她艱難的開口,「我,我在南鑼鼓巷有個宅子……如果可以……」

「先去我家。」小齊醫生二話不說,還瞪她一眼,「矯情。」

矯情的黎嘉駿不再開口,她覺得腿上黏黏的,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我血是不是糊了您一褲子?」

小齊醫生的丈夫呼哧呼哧跑著:「沒事兒,男人偶爾也可以有這么幾天!」

「噗!」黎嘉駿的噴笑聲中,小齊醫生一個如來神掌呼了過去:「累得半死也管不住你的嘴!」

黎嘉駿覺得這個小齊先生頗為豪放,忍不住問:「您倆都是學醫的?」

「算是吧。」小齊醫生在一邊跑著,「他是獸醫。」

「……」

「話說,現在是個什么情況?二十九軍的都撤了?」黎嘉駿問。

「所以說要趕緊走呢。」小齊醫生也很疑惑,「昨晚是著急慌忙的撤了,可宋主席偏還把主席的位置讓給了張將軍,他們一起撤不好嗎,非得留一個?」

黎嘉駿現在對張自忠的心情很復雜,她不願意多想,只能問:「張將軍是要留下抵抗嗎?」

「兵都沒幾個抵抗啥?」小齊先生微微站立了一會兒歇息,「上頭那些事兒我們也別瞎猜,先快回家,這街面兒都沒人了,瘮的慌。」

說的真是,北平城平時多熱鬧一地方,任何時候都有人來來去去,可此時赫然成了一座空城,他們可以從很多門縫中看到謹慎憂慮的眼睛,愣是沒人出來一步。

「不是說還有很多難民嗎?」

「有親戚的就躲著了,沒親戚的就得繼續走,要不然這兒快被日本人占了,還留在這兒風餐露宿,豈不是等死?」小齊醫生嘆氣,「我們估摸著也要走,只是現下不知往何處去。」

「我是一定要回上海的。」黎嘉駿冷不丁冒出一句,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有些燥得慌,曾經那么作死,挨了打都要拼命過來,就為了看那么一眼,可這一眼看得目疵欲裂,到現在她竟然滿心都只想回去,無論誰,只要能陪著她,讓她陪著,她就不會走。

「南下的路不好走啊。」小齊醫生憂慮,「現在火車也不通了,而且家都在這,是說走就能走的么?」她感嘆:「還是你好,家在上海,回去了還是照樣過日子,哪像我們,眼見著就要做亡國奴了,逃都沒處逃、」

黎嘉駿苦笑一聲:「如果我說,上海也差不多了,你會信嗎?」

小齊醫生驚訝:「怎么會,那兒不是有法租界嗎?」

「天津也有租界,您剛才不是說炸起來了嗎?」

許久,黎嘉駿自言自語般問了一句:「況且,就算躲法租界苟活了,那能算真正的中國人嗎?」

她這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了。

小齊醫生一家子住一個四合院里,她路上講了,她是本地人,但她丈夫來自錫林浩特,居然還是個蒙古族漢子,本來小齊醫生正要嫁狗隨狗的跟過去,卻不想去年綏遠抗戰爆發,他本就生而喪母,由父親養大,去年戰爭中父親病重去世,他便過來了。

也是有故事的一家子。

小齊醫生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很熱情,得知黎嘉駿是大公報的記者後更是問前問後,他們年紀不小好奇心也不小,是純正的皇城根兒下的子民,特別關心國家大事,得知黎嘉駿見過宋哲元趙登禹何應欽,不由得大為驚喜,連連問他們與報紙上長得有何差別,為人如何什么的,黎嘉駿哪有接觸那么深,只說最多見了趙登禹一手大刀一手槍身先士卒,聽得其他人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兩位將軍去得冤啊!」齊老爺子一拍大腿,「兩人義結金蘭十來年,風里來雨里去,聽聞一人戰死,另一人定不願獨活,哎!可惜啊!」又一拍大腿。

黎嘉駿覺得「不願獨活」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降低了佟麟閣的陣亡價值,便不插嘴,只是在旁邊聽齊老先生與同院的另兩個老人說話,他們似乎是族親,幾家都住在一起。

「要我說,肯定有人賣了國!你說好好撤著,怎么那么准就埋伏在那兒了呢?小黎記者,你說是吧,你們都跑過去了,怎么就有人知道趙將軍會在後頭收攏部隊?定然是有人泄露了計劃!」

這點黎嘉駿根本沒想到過,此時一聽竟然並沒有感到憤怒,反而一陣慌張,就差捂上耳朵喊停,她有種不敢聽下去的感覺,可是卻又不得不聽。

如果真有人泄露了撤退計劃,導致兩位將軍戰死,那這個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漢奸不過圖一口眼前的糧,可這樣泄密的人,不可能是中國人,定是日本的奸細!黎嘉駿連連搖頭:「應該不是圖權,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當官有意思嗎?定然是奸細竊了機密!」

幾位老人想想似乎也有理,便打住這個話題,轉頭卻又說起張自忠突然成為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和北平市長的事兒。

皇城根兒下的人視野就是不一樣,思維一下子就同步到了逼供篡位上去,而且個個兒有理有據,說得黎嘉駿完全無法反駁。

「要你說張自忠將軍在喜峰口拿大刀和日本人打,是啊,沒錯兒,可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那時候打贏了么?這幾年他成日里受邀往日本跑,多受歡迎!跟個外交官兒似的,可你知道咱平津里頭二十九軍的將士怎么對日本人嗎?那叫一橫眉豎目劍拔弩張!張自忠呢?他嘛去了?和日本鬼子喝小酒,聊小天,還串串門兒,嘿!現在宋委員長也知道唯獨他能和日本人處好了,這不就只有讓出來了么?為啥,宋留死,張留活!日本人打不打咱北平,就看城里守著的是不是他們的狗!」

鄰居老大爺都湊了過來,一群人嘰嘰呱呱說得唾沫橫飛,小齊醫生家的婦女都去准備吃的了,她一個半殘被放在院子里圍著,跑也跑不掉,只能被迫聽著。

即使在盧溝橋對張自忠有懷疑,可直到現在黎嘉駿還是沒法讓這些人的話說服自己,因為自始至終她腦子里都有張自忠殉國這一句話在,一個會殉國的男人不可能叛國,如果他真的叛了國,那未來的他就連殉國的機會都不會有!

黎嘉駿有一下沒一下的聽著,她很累,可卻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干脆掏出自己的地圖比劃起來。如果說陸路已經不通,那么要南下只有走水路,走水路就必須去天津,可天津現在已經打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

怎么辦?好累一點都不想愛!

四合院住得滿滿當當的,小齊醫生給她在書房安了個板床,本來是小齊先生堅持要睡,但黎嘉駿堅持要自己睡,齊家人便只能妥協了,飯後黎嘉駿認認真真的跟小齊醫生談了費用問題,小齊醫生也沒怎么扭捏,兩人商定了一下伙食費住宿費和醫療費,黎嘉駿終於能心安理得的借住了。

黎嘉駿這腿傷主要是有個大口子,傷了沒及時處理發了炎,導致整個人時不時的就發著低燒,得虧她這人心大,從來不信自己能被一小傷弄死,所以病還病著,精神倒也不錯。

這幾日北平城里暗潮洶涌,張自忠上任後,把下屬全換成了原先親日的那些手下,和日本人來往甚密,似乎是已經不在乎外界的眼光。這使得城里人人都口誅筆伐他,甚至還有學生組起團來游行,讓張自忠滾出北平,滾出中國。游行的隊伍甚至還從齊家人所住的胡同口路過,學生們大多聲嘶力竭的,老人們出去看了熱鬧回來,各個搖頭嘆氣。

「沒大用,賣國賊還是賣國賊。」老人拿來外面撕下來的大字報給家人看,上面寫著」張逆自忠,自以為忠」。

還在販賣的報紙則大篇幅大篇幅的刊登著叱罵的文章,文人罵起人來總是比誇人更加犀利有文采,這一篇篇的簡直博古通今文采斐然,罵得老人家都看不過去了,有些不認字的聽年輕人讀完,搖搖頭:「到底還是在長城上流過血的……」

可拍案大呼罵得好的明顯更多。

黎嘉駿都有些動搖了,張自忠後來那么義無反顧的殉國,莫非帶著點贖罪的心理?

若是他只是殿後,像黃郛先生那樣是個接盤俠,此時被如此千夫所指游行示威,那心底里又會是什么感受?

她不敢猜,可卻又隱約覺得,北平交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冥冥之中已經注定了張自忠未來只能殉國的命運。

如果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那死行不行?

黎嘉駿托小齊先生去電報局向上海的黎家和天津的大公報總社那兒發了個平安信,信中並沒有提腿上的傷,她實在不敢確定自己接下來會怎么辦,她一個人是絕對不敢亂動的,莫名死在半路上就哭瞎了。

其實實際點想,呆在北平是很安全的,畢竟北平也是和平解放的。可是她一點都不想再嘗試亡國奴的日子,那種精打細算,擔驚受怕,出門看到日本兵都要低頭鞠躬的日子,她不能忍。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麻木的逼迫自己習慣這些,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勝利者,她不需要卑躬屈膝的等待希望。

六天只夠養的傷口不再輕易裂開,連痂都還只是淺淺一層,可她卻已經坐不住了。這幾日北平街道上日本兵越來越多,而張自忠卻已經帶著部下避入一個德國醫院,這番做派顯然是已經撐不下去准備撤了。

一時間,整個北平城寂靜清冷,如秋風掃落葉。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黯然的,驕傲的北平人知道,亡國奴的日子要來了。

很多人不願意做亡國奴。

小齊丈夫的父親當年雖然已經病重,但是綏遠抗戰的突然爆發卻是他闔然長逝的主因之一,他尤其不能忍受被日本人統治的日子,而小齊醫生似乎也有離開的意向,夫妻兩人這幾日天天商量著,又舍不得老人,又擔心老人跟在路上受罪。

黎嘉駿就更茫然了,不過她好賴自己有個小基地,實在不行等一段時間就南下去,也不是什么很困難的事,天津沒撐多久就掉了,這兩日前往天津的火車又開始運行,但是也僅只是到天津,再往南要看日軍什么時候打過去了,所以究竟怎么趕在日本人之前到達上海,這還真是個困難的問題。

如果要走水路……且不說安全問題,光那千回百轉的路線就讓她一頭霧水。

八月七日的時候,這一片區的保甲長突然上門,提著個大麻袋,上來就掏出小紅旗,賠笑道:「明日日本人進城,要求咱每家派一個人出去迎接,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