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信(2 / 2)

百年家書 瘋丟子 2334 字 2023-02-19

可能你對南京並不熟悉,那是我們的六朝古都,一個真正飽含著歷史底蘊的城市,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所謂有著「王氣」的城市,諸葛亮曾對南京一帶的山川形勢評價說:「鍾阜龍蟠,石城虎踞」。占領它,幾乎可以代表長江以南沿海小半個中國的淪陷。

它坐落在長江邊上,雖然我們的家鄉也在長江沿岸,但是地理位置完全無法和南京相比,它依山臨水,有天然屏障,據險以持,外行人看似乎是個天然要塞一樣的地方,但其實學過以後就知道,這兒處於長江的彎道處,兩面背水,一面臨城,完全無險可守,卻又不能不守。沒有什么船能一下子運走全城的軍民,若遭到攻擊,不拱手送城,就只能背水一戰。

背水一戰啊,妹妹,天然的絕地,我們退無可退。

更可怕的是,日軍為了占領南京,從東南北三面斥大軍來圍,光看著地圖上的行軍路線,都能讓我們這群當兵的脊背發涼。

我幾乎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在唐生智將軍提出,南京他來守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而跟隨著他的,則是剛從淞滬會戰退下來,沒有經過休整就馬不停蹄趕來保衛南京的十四個師十余萬將士。

南京我來守。

城南中華門,雨花台,黃山頂;城北幕府山,下關和平門與玄武湖,城東中山門和城西莫愁湖清涼山一線,十余萬將士在四位將軍的帶領下兵分四路嚴陣以待……我們幾乎看不到希望,但是卻又充滿了希望。

十二月五日,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日軍的飛機轟炸四天後,灑下了最後通牒,要求我們在十二月十日中午之前投降,否則就大舉進攻,這當然沒人理會,雖然實力懸殊,但我們絕對不會不戰而降。於是第二天,日軍華中地區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攻城。

二十萬,對十萬。

若是南京保衛戰不是血戰,那真的再也找不出一場血戰了。

你能想象嗎,如此懸殊的戰斗,僅僅前三天,就有七千多個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外流盡了鮮血!

我們軍校三期憲兵科的學長易安華,少將旅長,經歷過淞滬會戰,奉命阻擊進攻南京光華門的日軍,他帶著部下經歷了一整天的血戰後全殲入城日軍,自己卻犧牲在陣地上,那年他才三十七歲。

為了進攻南京城外的制高點雨花台,日軍出動了八十多輛坦克,用人海戰術一點點逼近陣地,守軍用盡了子彈就開始肉搏,血戰中被刺刀刺穿的將士尚未犧牲,就爬過去阻擋日軍坦克的前進,一點點屍山人肉和鮮血組成了一個新的高地,整整三天,雨花台高地的守軍打光了又來一波,敵人打退一群了又來一群,陣地一直在我們的手上從未失守,右翼的朱赤旅長在混戰中被炮彈炸死在陣地上。

他也是我們軍校的學員,早我好多屆,曾經參加過北伐戰爭和淞滬會戰,在南京與他麾下的全體官兵都戰死在雨花台,那年他才三十四歲,已經是少將。

而在雨花台左翼,戰況持久,卻愈發慘烈,刺刀鈍了,彎了,就廝打,肉搏,牙咬,拳打腳踢,用盡了辦法,就為了不讓他們前進一步,就連旅長高致嵩都在廝打中被人生生咬掉了一只耳朵。那時候,他的麾下一萬多人,已經被打得只剩下四五百人。

可是日軍依然很多,很多,他們又再次發動了進攻。

此時的雨花台左翼,彈盡,糧絕,殘兵,已再無一戰之力。

老師當時問我們,遇到這情況,你們怎么辦?我想我不知道,我肯定不會逃,但我怎么才能用這條命做更多,我想不出來。

高致嵩將軍他就做到了,他讓部下把所有剩下的手榴彈的後蓋打開,將□□連在一起擺在陣地上,然後,他們肩並著肩,看著敵人們一步步靠近陣地,讓敵人以為他們已經束手無策,讓那群想抓俘虜的畜生毫無警覺的沖上來。

三十米,十米,五米……轟!

……我想,現在的雨花台,恐怕依然全是紅到發黑的雨花石吧。

高致嵩旅長亦是我校學員,第三期畢業,經歷了北伐戰爭和淞滬會戰來到南京,少將旅長,犧牲時年僅三十八歲。

在南京保衛戰,怎么守,已經不是問題,怎么更有價值的死,才是所有將士需要考慮的。

孫元良將軍的八十八師麾下三個旅,僅三天就陣亡兩個旅長,一萬多人戰死近七千,剩下的將士在無人指揮的情況下,依然慷慨赴死,戰至最後一刻。

可是我們依然沒能擋住日軍。

紫金山丟了,雨花台丟了,中華門丟了,光華門丟了,他們從城牆缺口蝗蟲一樣的涌入,城外的戰斗只持續了四天四夜,更為危險和血腥的巷戰就開始了。

這時候,撤退的命令到了。

我想,唐生智將軍肯定沒有想到,在他下決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時,還會接到撤退的命令,戰斗前他特別下令交通部長余鵬飛將長江邊上下關渡口的兩艘大型渡輪全部撤走,還派了兩支部隊守衛守住渡口前的挹江門,決不許一兵一卒避戰而逃。

這大概就是南京保衛戰成為一個巨大的悲劇的前奏,當南京城的軍民涌向挹江門時,挹江門的守軍卻還沒有收到撤退的命令,他們擋住了大門,不讓任何人通過,堵塞的大門造成了人群的擁擠踩踏,就連從激戰中下來的謝承瑞少將都沒能幸免,在人流中被推倒踩踏而死。

撤退極其混亂,有一個老兵告訴我,他們在團長的帶領下,拆了七座大廟的門板,用電線桿上的電線綁成舢板推進長江,七個人個人趴在上面,在江上漂了三天兩夜才活著漂到了揚州,這已經是老天照應的幸運兒,其他沒船沒板,拖兒帶女在江邊看著蒼茫無舟的江水的普通百姓,還有傷兵,該是多么的絕望!

有多少人淹死在江里?有多少人枉死腳下?

日軍當然沒放過他們,一進城就馬不停蹄的追了過來,南京市長兼警備司令肖山令本在江邊指揮渡江,見狀便下令讓江邊的憲兵部隊就地阻擊日兵,掩護軍民渡江。突如其來的反擊讓日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但很快他們就重整兵力組織起沖鋒,江邊一馬平川無處遮擋,將士們只能暴露在外背水一戰,雙方激戰了五個多小時後,阻擊部隊傷亡殆盡,可是日軍依然源源不斷的沖來。

肖山令振臂高呼:殺身成仁,今日是也!

遂率領剩余的官兵,挺著刺刀與日軍展開了血腥的肉搏,一直打到只剩下肖山令一人,他毫不猶豫,舉槍自戕,以身殉國。

他是南京保衛戰中犧牲的最高級別的將領,犧牲時才四十五歲,他真正實現了自己與南京共存亡的諾言,可悲,可嘆!

江邊失守,日軍向江邊和江上瘋狂的掃射,挹江門外下關口光炮火下犧牲的軍民就有三萬,江上被炸死的就有兩萬八千多,浮屍數萬,血染江水。

整個南京保衛戰歷史八天,有十一名中國將軍陣亡,城外犧牲戰士的屍體,全都面向城外,背對城內,陣亡將士五萬,無一畏戰。

……人間煉獄。

阿恬啊,哥哥只恨沒有早一點到,等我畢業時,我只能在課堂上聽教官指著那些學長的照片紅著眼眶講述他們的事跡,腦中一遍遍想象若是我在那又會如何。

不是我不想和你們在一起,而是我每聽一個故事,我都覺得如果不戰死,我都沒臉回來面對阿爸和康叔。

你聽過阿爸和康叔在一戰時的事情嗎?沒有吧,我也沒有聽過。後來我見到一個從南京保衛戰僥幸生存的老兵,他可以從容的談論他經歷過的每一場戰役,對於南京保衛戰,卻只能默默的流下眼淚,他說,大概他八十歲時,什么都看淡了,才能順暢的回憶所有吧。他後來又說,現在覺得說不出來,是因為說到兄弟戰死時,總會感覺,為什么當時死的,不是自己?

那種,故人已去,獨坐空想的日子,其實才是最大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