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金戈鐵馬, 在歷時兩個月的困城截糧後,城門上終於掛起了投降的白帆。
率領將士攻城的那日,姻黎第一次見到陸無眠。
陸無眠一身青白長衫,肩上掛著個干癟的包袱, 面容挺立如冠, 有點消瘦,修長的身姿筆直而立。兩手扶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從城里緩緩走出來。
姻黎騎在馬上,偏頭看向路過腳下的兩人,笑嘆一句:「好個俊俏書生。」
語氣要多輕佻有多輕佻,姻黎身邊的將士都笑起來。
陸無眠抬頭看了一眼馬上的姻黎,一雙眼清冷非常, 神色淡淡的,將扶著老人的兩手一松,對老人指著右前方道:「你兒子應該就在那里了。」
老人連聲道謝, 顫顫巍巍的往陸無眠指的方向走去。
陸無眠看著老人的背影走遠,隨後將肩上的包袱往上提一提,邁著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姻黎打了個輕哨, 騎馬攔在陸無眠面前,俯下身子盯著陸無眠的眼,良久道:「書生, 我正缺個軍師, 跟我走吧?」
「我自認沒那個本事, 將軍還是另尋他人吧。」陸無眠冷眼道, 偏著頭不願與姻黎對視。
姻黎收了笑,神情變得有些陰沉邪氣,她坐直了身子,馬鞭輕拍在掌心上,睥睨著腳下的陸無眠,冷笑道:「我說你有,你便有。」
那就是姻黎與陸無眠的第一次見面,黃沙漫漫的天,背景是破舊的城門與逃命的百姓。
姻黎是大吳國唯一的女將軍,往上四代的祖輩都是將軍,手里握著十萬兵權,到了姻黎這代時家中香火凋零,只生了姻黎與姻黎的哥哥,而八年前姻黎才剛滿十一的時候,姻黎的爹與姻黎的哥哥戰死在了沙場上,連馬革裹屍都沒有,被萬馬踐踏成了一抔黃土。
所以從小跟著爹和哥哥在戰場上長大的姻黎就挑起了這十萬兵權的重任,成了大吳乃至前朝都沒有過的女將軍,稱號「烈伏將軍」。
烈伏將軍常勝不敗,用了半年時間收復了被乾國奪去的郝洲城,也就是陸無眠所在的那座城,占領城池後,烈伏將軍還順便得了個軍師,也就是陸無眠。
將士們嬉笑著說將軍要娶夫了,被姻黎一頓鞭子打得滿地找牙。
「娶你奶奶個腿。」姻黎惡聲惡氣道,悄悄瞟了一眼陸無眠,見陸無眠神色淡淡的,心中一陣失落。
原本說起一見鍾情這個詞姻黎是不信的,可當她見到陸無眠後,竄入腦海的就是這個詞。
一見鍾情,一見傾心。
陸無眠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從小寒窗苦讀,知道的只有書,就連那個干癟的包袱里裝的也是書,原本在這場戰事之前,陸無眠是打算上皇都趕考的。
「你就裝這玩意,逃命的路上吃什么?」姻黎兩指捏著陸無眠從包袱里掏出的一本書,戲謔問道。
「我打算在路上為富人家的小孩教書,掙點口糧。」陸無眠冷眼看著姻黎手中晃來晃去的書,伸手一把搶過來,小心將書面撫了撫。
姻黎嗤笑一聲:「富人家的小孩也逃命去了。」
陸無眠垂眸不答。
從此後姻黎便知道了,陸無眠愛書。
烈伏將軍位高權重,要尋幾本書又有何難。
快馬傳書讓家里把祖宗留下的那個書閣里的書全都打包運來,傳令下面的將士在城里找所有好書,孤本最好。
這可讓那些目不識丁的大老爺們犯愁了,讓他們找白白嫩嫩的姑娘他們一找一個准,可要讓他們找好書,這不是為難人嗎!
「將軍,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讀書了?」副將苦著臉問姻黎。
「管這么多作甚!」姻黎一眼橫過去,想了想道:「身為大將軍,若沒個文化怎么成,以後還怎么統領十萬將士?」
可你以前也不照樣統領了幾年......
這句話副將是不敢說的,茫然的點了點頭,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帶著人滿城找書去了。
此後一車一車的書運進了陸無眠的院子,把兩個偏房都裝得滿滿當當,陸無眠也沒有出院道謝,倒正好窩在院子里整日看書。
占了郝洲城後,姻黎將城里最大的宅子作為自己的住宅,將最大的院子給了陸無眠,美其名曰給予軍師最好的待遇。
說是軍師,每逢戰事時陸無眠也就過來走個過場,一群五大三粗的副將與烈伏將軍姻黎圍著沙池指點江山,往往吵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將將就就的將戰事定了。剩下個軍師陸無眠全程一語不發站在旁邊,等眾人走時他再跟著一道走出去。
另一位真正的軍師笑著拍拍陸無眠的肩膀:「習慣就好,他們一直都不需要軍師的。」
這位軍師來了三年了,連一次決策都沒有出過,最開始的時候還新官上任三把火,熬夜想了好幾個對策,結果第二天議事的時候一個都沒用上,最後的決策都是大家吵架吵出來的。他一個文人怎么和武將比嗓門大?縮在角落里被震天響的吼聲虎得傻不拉幾的。
「無妨。」陸無眠淡漠的笑笑。
這個笑剛好被出門的姻黎見到,姻黎心中一喜,上前幾步追上兩人道:「走,喝酒去!」
「......」兩位軍師轉頭盯著姻黎,臉上滿是抗拒。
陸無眠的眼中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厭惡。
姻黎摸摸自己的鼻子,方才曉得自己說錯話了。
怎么能叫兩個文人去喝酒呢?
「我說著玩的!」姻黎大大咧咧的拍了下另一個軍師的背,拍得那個軍師差點背過氣去。
陸無眠直接皺了眉頭。
姻黎訕訕的放下手,心中謹記下次一定要注意力道。
好歹是個女子,怎么能如此粗魯。
陸無眠搖搖頭,邁著步子走了。
姻黎看著陸無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一張笑臉垮了下來。
她能看懂將士的想法,能看透敵軍的目的,卻看不透陸無眠的心。
陸無眠的一喜一嗔都牽動著她的情緒,她卻不知他的笑與怒到底是為何。
【貳】
清月高掛,夜空下的屋頂上形單影只的坐著一人,手中拿著一壺酒,不停的將酒往嘴里送。
苦酒入喉,姻黎面無表情的咽下,清亮的眼盯著腳下的一間院子。
那是這座府邸最大的院子,里面的一間屋子還亮著燭火,時不時的能看見有修長的人影一晃而過。
在看書呢。
姻黎咽下一口酒,看著窗邊那道坐著的身影。
「坐這么久,不累么。」姻黎換只手撐著頭,手里的酒壺已經空了。
她曾問過陸無眠,為何會取個這么奇怪的名字。
陸無眠說的是,在他之前的幾個哥哥都夭折了,所以爹娘希望他活得長久,便取了個無眠,意在平安長壽。
屋里的燭火滅了,姻黎站起來,腳尖一點無聲躍下,打了個酒嗝,提著酒壺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