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九回腸(完)(1 / 2)

仵作嬌娘 薄月棲煙 4145 字 2023-02-21

第186章 九回腸(完)

夢里是無止盡的黑, 薄若幽站在滿是迷霧的山林里,四周是樹梢在地上投下的張牙舞爪的影子, 冷風呼嘯而來, 徹骨的寒令她僵在原地,隱約的,還有孩子的哭聲在林子里回響, 她頭痛欲裂, 想要邁步向前,又有清脆的鈴鐺聲響了起來——

鈴音如同逃不開的魔咒, 恐懼好似吐著信子的毒蛇將薄若幽纏繞了住, 她抬眸去看漆黑的夜空, 不知怎地, 只看到天穹離自己越來越遠, 林木變得高大, 樹梢亦越發高不可及,她身子開始顫抖,下意識蹲下來環抱住自己, 可那鈴音越來越近, 又有沉重的腳步聲靠了過來……

「她額上很燙。」程蘊之語聲沉啞的開了口, 「從脈象和表征來看已是感了風寒, 如今聽了那人所言, 又受了刺激,風寒……還不是最要緊的——」

看著躺在榻上閉眸昏睡的薄若幽, 程蘊之滿眸疼惜, 可他話說到一半便停了, 令霍危樓擔心非常,「最要緊的是什么?還請先生直言。」

程蘊之拿了帕子給薄若幽擦汗, 她雖緊閉著眸子,可眼睫卻在細微的顫抖,這表明她身上十分難受,又或許在做噩夢,程蘊之擦汗的手在發抖,唇角緊緊抿著,仍未曾應聲。

霍危樓一顆心揪緊,「先生可是不信我?」

程蘊之手一頓,長長的嘆了口氣,「我怎會不信侯爺?否則,也不會告知侯爺當年蘭舟的事,當年幽幽和蘭舟一同遇險,那夜發生了什么,誰也不知,可從那以後,她病了大半年之久,她的病並非只是高熱受驚那般簡單——」

程蘊之憐惜的望著薄若幽,「那時候她意識不清,常如此刻般昏睡,要么便是整日哭鬧,又或者幾日不語,一旦開口,口中皆是胡話,清醒的時候極少,甚至連父母都認不得,她……」

一股鈍痛從霍危樓心腔內蔓延開來,他去看薄若幽滿是冷汗的臉,幾乎無法想象五歲的小姑娘患上這病的樣子,程蘊之縱然沒說的那般明白,可他的母親病了多年,對這等相似的病狀他再了解不過,若說直白些,便是當年五歲的薄若幽,患過瘋病。

他看著薄若幽,仿佛透過這張清妍毓秀的面容,看到了十三年前的她,「程先生給母親治病的時候說,從前治好過類似的病患,這個被你治好的病患,是幽幽?」

程蘊之再不想提起,此刻也不得不應下,「是。」

霍危樓眼瞳猛地瑟縮了一下,程蘊之繼續道:「就因為這個,當時薄家上下都說她被水鬼上身,被邪祟之物纏上了,她父親母親求醫無門,甚至也請過道士請過高僧,可都無用,後來他們遠赴洛州,卻出了意外。」

程蘊之越說語聲越啞,「後來我帶她離開京城,徹底脫離了周遭影響,絕口不提薄家之事,又用盡了法子醫治,這才令她慢慢好轉了,可這樣的病,沒有人知道何時會再復發,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太願意令她去查小孩子遇害的案子,直到早前青山縣生過一樁幼童意外而亡的案子,她去幫忙驗屍,卻並未被影響,我才稍稍放下心來,此番她說城外的孩子被人謀害後身無血色,且年歲和當年他們遇險之時相近,我便覺得不妥。」

霍危樓已與程蘊之交代了府衙牢房內所聞,程蘊之澀聲道:「凶手找到了,可她若是再被引得舊病復發,我寧願她永遠也不知當年真相。」

霍危樓並不知薄若幽如何長大,可聽程蘊之所言,也知期間十分不易,亦明白為何程蘊之對她查這樁案子十分緊張,而多年來更絕口不提薄家小公子意外之事,他寒眸內一片暗沉,「當年既已治好了,此番她心中自責悲痛,卻不當再犯病。」

程蘊之搖頭,「侯爺有所不知,當年為了治好她,我專門鑽研了幾年這等病症,這病治好的幾率極小,且十分容易復發,有時候看著與常人無異,可只要令病患想到那令其發病之事,便又會功虧一簣。」

霍危樓何等心志,怎不知程蘊之所言有理,可他到了此刻,亦只願往好了想,程蘊之站起身來,「眼下先不必多慮,我去開方子熬葯,若是不成,怕要施針才好。」

霍危樓連忙應下,待程蘊之離去,便坐在床邊握住了薄若幽的手。

此刻她緊閉著眸子,可霍危樓忘不了半個時辰前那雙空洞無光的眼睛,他指節收緊,又怕弄疼了她,看著她緊蹙的眉尖,從來掌控一切的他此刻竟覺出幾分心慌來。

他傾身為她擦汗,口中輕喚她,「幽幽——」

薄若幽好似受到了驚嚇,竟整個人一個激靈,霍危樓忙不敢再出聲,可就在他手觸到薄若幽額頭的那一剎那,薄若幽緊閉的眼眸忽然睜了開。

她滿臉冷汗的望著霍危樓,眼底噙滿了淚水和恐懼,在看到霍危樓的剎那,淚水便從眼角滾了下來,她眉頭痛苦的擰起,雙手死死抓住身上的被子,好似怕有人將被子掀起來一般。

霍危樓以為她醒了,不由欺近,「幽幽——」

薄若幽越發恐懼的顫抖了起來,她將錦被拉的更高,將面頰擋住,只露出一雙膽怯懼怕的淚眼,霍危樓彎著的腰身一頓——她在害怕他!

縱然做了噩夢,這也不是她面對自己該有的舉動,霍危樓猛然想到了她被擄走的那夜,他身型定住,不敢出聲,只去看薄若幽的眼睛,她雖是淚眼滂沱,可瞳孔渙散,並不認得他一般,他屏息良久,就在他擔心不已想去叫程蘊之之時,薄若幽抽噎一聲又閉了眸子。

她緊攥著錦被的手松開,腦袋微微偏向里側,又恢復了昏睡的模樣。

霍危樓將蓋在她鼻尖的錦被拉下,一顆心越來越沉重,從前不知薄若幽幼時得過那樣的病,看到她那時古怪行徑,只覺得她受了驚嚇夢魘了,而眼下,他卻覺程蘊之的擔心極有可能成真。

他眼睜睜看著長公主重病多年,如今想到薄若幽亦要再受那病痛折磨,只覺五內俱焚,他深吸口氣,為薄若幽掖好被角,等程蘊之回來。

程蘊之是端著葯碗回來的,霍危樓自將薄若幽適才異樣告知,程蘊之頓時變了臉色,又去問脈探看,片刻後道:「還是要等她醒來。」

程蘊之給薄若幽喂葯,待喂完了,便只能等,此時已近暮色,外間大雪雖停,天光卻又暗了下來,陰雲在天邊堆積,看起來夜里還要落雪,正在這時,程宅府門被敲響。

周良快步去開門,卻見來的竟是明歸瀾和吳襄,將二人迎進門,一路往薄若幽的院子行來,程蘊之和霍危樓得知二人來往,也不及去正廳,只在薄若幽的暖閣里接待了二人。

明歸瀾令侍從摘下肩上的狐狸毛斗篷,開口便問:「薄姑娘怎么樣了?」

程蘊之嘆氣:「說來話長,眼下不太好。」

吳襄立刻道:「是為何如此?她說此前病過一場,忘記了當年之事,適才聽到凶手證供,是想起了當年之事不成?」

程蘊之苦聲道:「並非如此,她如今是染了風寒,且以前的病這幾年都為隱患,如今聽到舊事,又被引得難受了。」

明歸瀾略一遲疑道:「程先生,我父親當年是否為薄姑娘看過病」

程蘊之頷首,「的確看過。」

「我父親適才想起來了。」明歸瀾面色肅然,「他說……當年薄姑娘的病頗為難治,沒想到程先生後來將她治好了。」

程蘊之不願多言,「大半是離了京城的功勞,她身體還是不好。」

霍危樓此時看向吳襄:「凶手交代的如何?」

吳襄忙道:「都交代了,適才明公子也看了證供,說和當年相差無幾,此外,他還交代了這中間十年的四起案子,加上小薄公子和文瑾,被他謀害的男童一共有六人,眼下衙門里的還在繼續審問細節,從明日開始,會帶著他去指認當年案發之地,看能否找到更多的人證物證,當年被害男童的家屬亦要花時間去聯系,待無錯漏方能定案。」

衙門自有衙門的章程,霍危樓對吳襄也算放心,然而他卻想到了一處,「當年他帶走了她們姐弟,之後姐姐脫險,他在那之後便未曾害怕過?」

吳襄輕嘶了一聲,凶手犯案極多,又是那副油鹽不進卻坦白交代的模樣,他今日審問出的真相不少,只顧著消化記錄,還未去找尋疑點,「這一處還未問,不過我已問了小胡,小胡說當年經手小公子案子的衙差大哥提過,當時小薄病重,衙門里辦案的人都知道,或許凶手也知道,要么就是小薄並未看到凶手的臉,所以他有恃無恐。」

李紳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言辭無畏,毫無隱瞞,而當年帶走的一對姐弟,弟弟被獻祭謀害,姐姐卻逃走了,任何一個凶手都會害怕這個逃走的小姑娘亂說話。

可李紳卻並無提及之後對這個姐姐的忌諱。

霍危樓覺得不妥,但吳襄的解釋亦算說得通,便只是道:「此處要再加審問。」

吳襄應下,明歸瀾又道:「程先生醫術高明,不過薄姑娘的病若難診治,在下和家父都可幫忙。」

「好,你們有心了。」

薄若幽病著,吳襄二人也不好久留,他們剛告辭離開,守著薄若幽的良嬸便出了薄若幽閨房,「老爺,侯爺,小姐醒了——」

霍危樓和程蘊之連忙去看,進了內室,薄若幽果然醒了,她仍躺著,面上一副病容,看見二人出現,她啞聲道:「我何時染了風寒自己都不知。」

程蘊之滿心擔憂,此刻也只能掩下,「我說什么來著,這幾日天寒,你來回奔波,怎能不病?」

「讓義父擔心了。」薄若幽因病了少有氣力,語聲越發溫軟,言畢又去看霍危樓,「也讓侯爺擔心了。」

霍危樓站在床邊,「可覺何處不適?」

薄若幽也不隱瞞,「身上酸軟無力,額頭有些痛,嗓子也痛,別的無礙,義父的方子我吃上兩日便可痊愈。」

程蘊之請脈,又問的仔細:「可覺神思混沌記不清事?」

薄若幽有些莫名的看著面色嚴肅的二人,「這倒沒有,義父不必擔心,是風寒外加這兩日疲累方才忽而支撐不住,並無別的不妥。」

說完薄若幽朝門口方向看了一眼,「良嬸說,吳捕頭和明公子來訪了?」

霍危樓點頭,「已經走了,是來探望你。」

薄若幽唇角緊抿了住,她沉默一瞬,顯然還記得早前之事,「凶手可交代完了?」

霍危樓將吳襄的話重復了一遍,「衙門有吳襄和孫釗,你不必掛心,這兩日且好生養病,衙門有了消息,我來與你說。」

薄若幽外袍褪去,綢緞般的青絲鋪了滿枕,越發襯出她慘白的面色,她看向程蘊之,「義父可知道了?」

她開口便一陣鼻酸,程蘊之點頭,「知道了,義父覺得你做得對,倘若你當日未得脫身,你父親母親只怕那時便要傷心欲絕。」

薄若幽瞳底浮起一層霧氣,「若是旁人遇險,我未敢援手便罷了,可……可我將弟弟丟下了,他才四歲……」

言畢,她忽而抬手覆在眼上,很快,一行淚漬沿著她臉頰流了下來,她鼻尖聳動,輕微的抽泣了一聲。

程蘊之嘆道,「傻丫頭,無人會責怪你,反倒覺得慶幸,你亦不該責怪自己,你定是想帶著弟弟一起走的,可是凶手是成年男子,兩個一起跑,哪里跑的脫?且那凶手專挑男童下手,你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如何救得了他?」

薄若幽手仍覆在眼上,程蘊之又心疼的道:「想哭便哭一場,哭完了,義父便不許你再想此事,如今凶手已抓住,也算為蘭舟報了仇,改日我們去他墳前上個香,此事便算了了。」

薄若幽神志清醒,這令程蘊之心弦大松,他自然只求安撫好薄若幽,不令她自責多思,見霍危樓站在旁不語,他便起身為二人留了片刻時光,好令霍危樓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