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番外(一)紫氣東來(1 / 2)

落神賦 朝情慕楚 2525 字 2023-02-21

人生偶有山窮水盡,卻未必有柳暗花明。

做神仙亦如是。

天界這一任的太子廣胤自生下來便是個清心寡欲的主兒,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偶爾會踢打撓抓地要些玩意兒,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其法力更是以年齡所無法企及的速度增長,再因天帝那種不把兒子當兒子而是全然當繼承人培養的管教方式,在廣胤一萬歲之後,便很少有他想要的東西,更別說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了。而正因為如此,任何一個令他動一動心思的,不論是人還是物,都顯得格外的難能可貴。

而這些難能可貴的人或物中,在三萬歲之前,他也從來沒有過求而不得的。

然而在三萬歲之後,這位神通廣大的太子殿下便頻頻碰壁。

第一次是慧義棺,按理說,幽都丟了慧義棺這事跟天界根本不搭介兒,可偏偏下凡去找這東西的是他們天界的尊神,廣胤出於某種在當時不可告人的心態親自陪著去找了,可花了不少時間不少力氣,到最後都沒找到。

第二次是閻燼的元神。這東西倒不是他想要得到的,而是死命想要擺脫的。然而此事乃是個大工程,從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便注定了他這輩子都幾乎不可能成事。但廣胤是個有決心的人,石頭越硬他越要啃,對此進行了畢生的努力,並最終以極大的代價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即便在意識到那個代價發生之前,此心願早已不成其為心願。

而第三,則是那個被強行付出的代價。

天界民風素來開放,在這一輩年輕神君中,有不少花花公子,然而絕大多數都是正常戀愛正常分手或者正常看對眼正常成親的,可像廣胤這樣清心寡欲的委實少之又少。全天界女神仙最想勾引的就是廣胤,而勾引難度系數最高的也是廣胤。眾所周知,年輕的天族太子對於那些如花似玉的女神仙從來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膚如凝脂媚眼如絲都跟粗皮糙肉的男神仙一樣,都是石頭。而其同父同母的二殿下廣瀾卻是花花公子中的翹楚,可謂是百花叢中過,百花皆入懷。且二殿下對自己的神仙觀素來具備極為強大穩固的信心,自認為做神仙,尤其是做個男神仙,就應該是這樣,而像廣胤那樣的,說得好聽叫矜持保守,說得不好聽,就叫窩囊。這個觀點在毫無芥蒂的兄弟二人之間早已被廣瀾嚴辭陳述過,且二殿下在表達觀點的同時還表達了身為胞弟對兄長未來的擔憂,原話是:「大哥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黃花大閨女似的,雖然處處讓咱父君省心,連妖界都被你打退了,可別在娶媳婦兒的事上讓人操心,這多丟人。」

年輕的廣胤也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其實他並不覺著自己有多清心寡欲,只是看著沒感覺,真的沒感覺。對此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在某方面有問題,且曾經試圖在某些宴席之類的場合多看幾眼那些姿容靚麗的女神仙,但很不幸,不論他看多少眼,石頭就是石頭,即便有光滑細膩色彩豐富的鵝卵石與灰不拉幾內外粗糙的石灰岩的區別,在他的眼里,也改變不了那是塊石頭的事實。太子殿下有些沮喪,將自己的觀察結果與二殿下進行了誠懇的交流,二殿下則更加沮喪,更加誠懇地總結:「你才是塊石頭。不是石灰岩,你是花崗岩。」

廣瀾原本已經對自家大哥的終身大事萬念俱灰,想著是不是該給他弄個漂亮點的男人來試試口味,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奇思妙想付諸實踐,事實就已經證明,人生處處有驚喜,即便是塊□□的花崗岩,也有石上開花的那一天。

廣胤沒有想過自己會那么快碰到愛情,但是在碰到的那一刻,他尚未意識到在這段感情里他即將搭進一生,也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原來那么長。

作為天族太子,他按照慣例下凡歷個情劫,原本芝麻大點兒的事兒,卻在後來演化為他與曦和二人共渡的命劫,在這個立場上,他覺得曦和虧了。他與曦和之間快樂的日子屈指可數,隨著她的羽化,這一段感情稍縱即逝,他卻需要用千萬年的時光來懷念,偶爾他會覺得,其實曦和的死也不算是最壞,至少結局不是他把她一個人撇下,這漫長無休止的痛苦,只要他自己一人承擔。

她是他有生以來最想得到的人,這種感情與尋常他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東西不同。在她出現之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為了與她在一起,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他願意以任何代價來換取他們的幸福,沒有算計,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想不想要。然而偏偏是這種無所畏懼的執著令他開始束手束腳,他以為自己豁達而勇敢,但當保護欲壓倒占有欲的那一刻,他變得投鼠忌器,而從這一刻開始,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出現了轉折。他們有太多的顧慮,多得壓彎了支撐感情的脊梁,愛情仍舊在那里,甚至更牢不可破,卻變得壓抑,甚至像一塊石頭,堅硬地橫亘在他們之間,她跨不過來,他走不過去。

曦和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那只是他自己所幻想出來的一切,在別人的眼里,他還擁有著太多的東西,而愛人只是那其中的一部分——畢竟,於曦和而言,他只是愛人,而於天界而言,他則是太子。廣胤曾經自嘲自己投胎投得不好,要是自個兒生成個姑娘,情人死了還能要死要活地鬧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以宣告自己的忠貞與用情之深,可他不僅生成個男人,還生做了天族的太子,是個全天界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的男人,在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在很早就學會了如何避免發泄。曦和還在的時候,很喜歡他站在朝堂上揮斥方遒的樣子,曦和死後,他依舊立於無上常融殿指點江山、發號施令,跟以前相比,除了話少了一點,幾乎沒什么兩樣。

這樣的狀態讓他自己有時都會懷疑,在落神澗的那半年中,那些悲痛到底是不是真的,曦和對他的影響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而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愛她。

這種懷疑令他恐慌。

時間是一個奇妙而令人畏懼的存在,它可以修改人的記憶,沖刷人的感情,甚至讓人否定自己。

在曦和死後的兩百年到一千年里,廣胤幾乎整個人都沉浸在這種懷疑中,這種情緒令人沉溺,雖不如悲痛來得迅猛,卻如抽絲剝繭一般將他的心臟剖開,一層一層,最後什么都不剩。

這期間弈樵偶爾會來天宮,沒事的時候於廣胤坐在七眼泉邊對弈飲酒,他們分享著同樣的悲傷,卻並沒有人會刻意提起。凡間有句話叫做「相逢一笑泯恩仇」,廣胤與弈樵之間雖然暫且談不上「恩仇」二字,但僅僅一笑,卻足以泯滅過去的一切誤會與悲傷。

年紀大的神仙總說時間能夠抹平一切,不論山高水長,不論恩怨生死。廣胤亦如是認為。在經歷了長久的悲痛與對自己的質疑後,他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他事情中去,關於曦和的一切仿佛都被鎖在一只箱篋中,藏在了心底里某個角落,慢慢地沉入不為人知的水底,倘若不主動去碰它,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有一次他去魔界辦事,與長淵見了一面,長淵素來不是個多事的人,自然也沒提些不該提的,二人公事公辦,廣胤順利回了天界,然而當天晚上卻做了個夢,夢見在白旭山的石室里,曦和蜷縮著躺在石床上,夜明珠的光如流水般瀉在她的側臉,一滴淚悄然從眼角滑下來。分明不是什么驚心動魄的場景,廣胤卻忽然驚醒,醒來發現自己照舊睡在祈殿里,殿中的木桌上點著昏暗的長明燈,燈光映著牆壁上一幅無名的山水圖,圖中江水瑩瑩,船中人對影成雙。

於是那沉在水底的箱篋又浮了上來,帶著有關曦和的一切,有些事已經模糊不清,卻總能在一些微妙的時刻觸動他的心弦。

一萬年漫長得足夠一個神仙從蒼老走到死亡,天帝在九條雲龍的盤繞下羽化,天後蘅光從梵境歸來伴其左右,按照天界禮俗一絲不苟地操辦了天帝的後事,然後廣胤登基。

廣胤登基的那一日是六月六,大吉大利的日子。天界素來注重各種儀式,更何況是新帝登基。在太平了數萬年後,廣胤在做太子的時候便與尊神一同斬殺了魔神,乃是位拯救了六界的能人,此次儀式便格外的隆重繁瑣。

鍾鼓禮樂過後,他換了金色的錦袍,九首雲龍在他的袍子上張牙舞爪,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階,在無上常融殿的最高處坐下,殿外三鞭響徹天宮,底下眾仙匍匐跪拜。

十二根冕旒上的五彩玉象征天帝的權力,廣胤的視線穿過其間,平靜深邃。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進行著,不似曦和剛羽化那段時間的粉飾太平,如今的天宮,與曦和隱居的那段時間一模一樣。

他靜靜地聽完文史星君的大禮宣詔,然後讓有話說的神仙說話。相比於曦和討厭掂斤播兩的作風,廣胤素來為人謹慎,不矜不盈,然而今日他卻有些走神。底下神仙的所言並未觸及他的敏感神經,他便放任那些話從自己腦子里過了一遍毫不停留地溜走,直到司命星君猶豫再三地站出來說,東海靈氣異常,洛檀洲已經被灼燙的靈氣封起來,等閑神仙無人可以進出。

廣胤覺得自己的指尖僵了片刻,然繼而迅速回血。

事實告訴他曦和已經死了,然而不論理智還是情感都再告訴他此事與曦和有關,他低沉著嗓音以壓制自己的顫抖:「可探明了緣由?」

「無人可近洛檀洲十里之內……」司命星君的聲音抖得比廣胤還厲害,「可、可是,東海龍王說,那種氣息,與、與尊神很像。」

一對白鶴遠遠地振翅飛過二十七天的天門。

廣胤震驚於自己竟然還能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然而下一刻,外面的人忽然來報,幽都巫祝求見。話音才落下,渺祝那銀紫色的身影便踉踉蹌蹌出現在明亮的天外,快步沖進了殿中。

廣胤霍然起身。

朝上的神仙們微微騷動。

渺祝大喘著氣,一路掠上白玉階,一把攥住廣胤的寬袍大袖,咽了一口唾沫:「走,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