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下站了許久,望著山上竹林掩映中的寺院,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
我在這里生活十七年,如一個真正的孩童那樣被師傅撫養長大。
那老和尚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世外高人模樣,卻有一顆柔軟得不行的心。
小時候我被師兄們欺負得直哭。
師傅就板著臉罰他們灑掃庭院,然後蹲下|身子將我摟進懷里,笨拙地拍著我的背部。
我那時總從外面撿回來的各種小動物師傅也從不斥責。
縱使我與佛祖相看兩厭,卻依舊不得不承認,我這輩子跟佛確實沾了些說不清的關系。
那日我離長安時,那老和尚滿臉欣慰。
為師未曾想到玄奘你竟有此等志向,西方路途遙遠,需得保重。
我是不忍讓他失望的,不願從那張日益衰老的面孔上看到落寞寂寥。
那日踏上西行之路時,我是真的從心底里想讓這老和尚開心一點。
你想見的佛祖,你想要的佛經,你夢中的天竺。
你想要的,我代你去取。
然而,這一切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我終究是未曾到往西天,未曾取得真經。
唐王我不在乎,但師傅這里該如何交代?
我在山下站了許久,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想念這老和尚了。我猜,這老和尚也定想念我了。
自我離開長安至如今,已經五年了。
師傅他想必也活不了幾年了。
可我終究辜負了他的期望。
「師傅?」那猴子問道,「怎么在這停了?」
我有些艱難地笑了笑:「師傅盼著我取經回來,可如今……」我有何顏面見他?
「這事好辦,」那猴子擺擺手渾不在意道,「咱們去西天找如來,問他要了經書再回來便是。」
……我昨日剛把如來得罪了個徹底,如今再去問他要經書怕是難吶。
「師傅?」那猴子又問。
我輕嘆道:「不急不急,你容我想想。」
那猴頭嘻嘻壞笑道:「師傅你莫不是放不下面子?」
我不答,只望著山頂那間寺廟沉默不語。
「師傅若想去,去便是,何必瞻前顧後。」
這猴頭說得倒輕巧!
我走到路邊蹲下,伸手招那猴子過來:「師傅一心向佛,待我如同己出,如今……」我頓了頓道:「如今他年事已高——」
「師傅可是想讓師祖長生不老?」那猴頭接口道。
我卻未曾想到此節,聽他這般說,急忙問道:「可行?」
那猴子坐在樹上蹺著腳道:「難。」
「王母的蟠桃、鎮元子的人參果……」確實難。金蟬子的肉倒方便,只可惜我師父他吃素,嘖,挑食的老頭子。
那猴子笑道:「老孫說難卻不為此。」
「此話怎講?」我問道。
那猴子道:「師傅可是忘了,師祖到底是一介凡人,未必願意長生不老。」
我覺得這猴子言之有理,嘴上卻仍道:「你當初為學長生不老之術漂洋過海拜須菩提為師,怎么到我師傅這——」
我正說著,見那猴子直直看著我,便住了嘴。
「你這般看我做什么。」我道。
那猴子嘻嘻笑道:「師傅跟我斗嘴的功夫夠到山頂百八十次了。」
我驟然沉默下來,又看向山頂竹林掩映中的寺院,終於曳步上前。
那猴子跳樹攀枝,一刻不停,不時還招惹一下過路的飛禽走獸。
我看得搖頭失笑。
昨日剛下過雨,石階干凈如洗。
我拾級而上,來到廟門前站定,變作以往取經時的模樣,方推開廟門邁入廟中。
一時間,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一個小和尚放下木魚走上前來,合掌行禮道:「長老,貧僧有禮了。」
我正還禮又聽那小和尚問道:「長老哪里來的?」
我一愣竟是不知該說什么。
「胡鬧。」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抬頭看去,見一老和尚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過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撲在他懷里直叫師傅。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道:「玄奘回來了。」又走過去摸摸那小和尚的腦袋笑斥道:「小家伙盡胡鬧,什么哪里來的長老,這是你師叔。」
師傅一把胡子全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窩也深深凹陷下去,只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一如往昔。
我扶著他往里走:「許久不曾見師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