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秦湛(1 / 2)

少年的聲音雖然傳進了傅鈞耳朵里,但卻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傅鈞大腦中唯有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接收對方想要傳達的消息。

傅鈞用力睜大眼睛,好一會才見眼前霧茫茫一團模糊的景象稍稍變得能夠辨識起來,雖然仍舊談不上清晰,但自己仿佛是在一個銀灰牆壁的房間里,身體平躺在一張床榻上,而隱約似有一個藍色人影立在自己面前,距離極近。

傅鈞心頭一驚,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但這半個月以來東躲西藏逃避追殺,早已養成了對於生人接近的警覺之心,本能地一躍而起,急速往後連退幾步。即便雙目如盲,看不清楚眼前景物,但他的感覺還在,身後應該無人,而是一堵牆壁,正可防備後背。至於門在哪里,傅鈞一時間還無法辨識,因此暫時按捺不動儲蓄體力、不令對方警覺才是上佳之策。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傅鈞只覺頭部一陣暈眩,腦殼生疼,四肢非但綿軟無力,亦無處不作痛,若非強行依靠毅力站穩,只怕立刻便要倒下。

傅鈞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但對方至此尚未動手,想來尚有談判的余地。

他正自努力恢復力氣,嘗試能不能看清楚對方究竟在何方位,只聽得那陌生少年又說道:「你傷勢未愈,何必貿然起身?」

傅鈞不答,只是努力從少年的聲音辨識對方的所在位置,陡然間卻覺得少年的聲音隱隱有點熟悉。但若將自己熟識之人一一對照,卻又無一人具有這樣的聲線。

少年似乎看出傅鈞渾身散發出的排斥戒備之意,暫且站在原地,並未靠近傅鈞,頓了頓,又道:「你那時已經昏迷,大約是沒聽到,師父已許你我將養一月後,再修行不遲,又特地囑咐大師兄照看我們的傷勢。你不必多慮,安心休養。」

師父?傅鈞只覺驚愕莫名——他的師父只有陸淮風一個,何時又冒出了一個師父?而且聽對方這口氣,他幾時多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同門師弟?簡直荒謬!

他師父陸淮風為人孤高,清冷出塵,一生中只收了五名親傳弟子,更早在七年前便放話說以後不會再收任何徒弟,而他與秦湛便是占了最後的兩名弟子名額。

就算是他與秦湛,當年為了拜師,也是經歷過九死一生的試煉,事後足足休養了一月方才恢復元氣。

傅鈞心中陡然一悸。

他終於明白少年聲音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因為竟是有點像秦湛的聲音。但秦湛的聲線遠比少年低沉成熟,因此一時間竟沒能辨認出來。

恰在此時,眼中景物仿佛一剎那間霧散雲消,變得清晰明了——傅鈞立時只見到一雙萬分熟悉的黑色眼睛,依舊容易奪人呼吸,猶若毫無瑕疵的墨玉一般,瑩然似有華彩璀璨。

傅鈞倏然一驚,立刻便伸手去拔劍迎敵,卻摸了個空,而他如此猛然動作一旦落空,重心頓時不穩,幾乎向前栽倒,幸而及時扶住牆壁,方才避免了出丑。饒是如此,傅鈞整個身軀仍是劇烈搖晃了一下,方才勉強站穩。

「你還未清醒?」少年立即又道,語氣略帶一分詫異,顯然是看出了傅鈞的敵意,卻沒有絲毫動手的姿態。「你我早已從幻境試煉中脫身而出,如今這是你的新寢室。」

傅鈞定了定神,卻又立時意識到眼前之人並不是秦湛——或者應該說,不是他所認識的、二十五歲的丹霄派新任宗主秦湛。

對方雖然的的確確擁有一張十五六歲的少年面孔,但那眉眼輪廓對傅鈞來說早已無比熟悉,分明活脫脫就是秦湛少年時的模樣。

如果不是秦湛突然有了一個孿生兄弟,就是秦湛本人,其他任何解釋都難以讓人置信。

但即便是秦湛的孿生兄弟,又怎么會只有十五六歲?秦湛的兄弟即使存在於世間,也不可能跟他同一個師父。

如此說來,即便再怎么不可能,也只剩下那一個看上去荒謬絕倫、卻又在此時此刻屬於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釋了。

傅鈞沉默半晌,終於試探性地叫了一聲:「……秦湛?」

「你總算認得我是誰了?」對方及時回道,語調似是含著微微嘲弄之意,但眼中卻分明流露出一絲擔心的情緒。

傅鈞頓時失去聲音,完全陷入緘默中。

就算心中已有猜測,但在被對方親口證實之後,傅鈞仍是滿心震撼,久久不能言語。

秦湛不可能無聊到把自己變回少年模樣,更不可能無聊到在兩人已經徹底決裂、變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後,再弄出這么一場兄弟情深的戲來耍他。

再說,眼前的少年秦湛身上雖然隱隱傳來葯味,看上去肩膀手臂皆有損傷,唯獨心臟部位卻沒有絲毫受傷的痕跡。臉色雖然蒼白,卻也只是氣血虧損的虛弱,而沒有任何中毒未愈的跡象。

而他自己——傅鈞略微低頭,目光垂下,清楚見到自身胸部雖有幾處傷口,卻與先前被秦湛所刺中的位置完全不同。

而且細看之下,這副軀殼……也是自己少年時的樣子,拇指與食指上因練劍生出的繭子還不夠厚。

傅鈞回想起秦湛剛才所說的話,一時不由只恨自己記憶力太好,因為他記得很清楚,十年前,他與秦湛確實是因為第一個通過幻境試煉的考驗,才能夠拜陸淮風為師。

當年秦湛具體說了什么話,傅鈞是記不清楚了,但如果將當年的事跡,與眼前這個少年秦湛的話一一對應,卻分毫不差。

而這個房間……傅鈞目光如炬,緩緩顧視了四周一遍,更加錯愕地發現,除了幾件他在這十年中陸續新添的器物,這個房間里的所有陳設皆十分熟悉,確實是他自從成為陸淮風親傳弟子後,在丹霄派一直起居的卧房。

傅鈞性子疏淡,對身外之物並無追求,房內擺設結構也幾乎十年如一日,舊物只要沒壞,就一直用著,因此一眼便能認出來。

秦湛就算可能會把他從千里之外的古道荒野一路帶回丹霄派公開處刑,卻不可能好心讓他在自己卧房中安心休養。

而且,就算他是丹霄派的罪人,秦湛也沒有那個閑工夫去特意命人取走他屋中幾件器物。

因此,無論傅鈞再怎么不願承認,事實已昭然若揭:他不是被秦湛重傷之後僥幸未死,而是……回到了十年之前。

對面這個人確實是秦湛,卻不是那個對他翻臉無情、處心積慮要奪取他性命的秦湛,而是十年前那個會關心他的傷勢、就算他露出敵意也不會對他拔劍相向的秦湛。

許是傅鈞臉上表情太過復雜難言,對面的少年秦湛忽然微微皺起眉來,道:「你究竟怎么了?你今日十分古怪,難道……」秦湛沉吟了一下,傅鈞心中不由一緊,只聽秦湛繼續說道,「在試煉之中,你我最初分處兩地、尚未會合之時,你遇見了什么不可言狀之事?」

傅鈞暗暗松了口氣,下意識本欲否決,陡然卻心思一動,暗想這個作為自己失常的理由倒是不錯,畢竟如今的自己不可能跟少年時的自己表現完全一致,縱然只是十五歲的秦湛,也是心思靈敏、擅於察言觀色之人,又那么了解自己,只怕早在疑心了吧。

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會怎么回答?傅鈞並沒有沉默太久,便垂下目光,有若猶豫不決地道:「……沒有。」

這種時候,他不必直接承認,越是否認,越是顯得真的經歷了不可言說的事情。

「沒有么?」秦湛眼光一轉,神情分明是不信,卻暫時沒有窮追不舍,只道,「那我便不打擾你了,你且好好休息。之前師父已給你我服下一顆修元丹,固本培元,之後只需再每日辰時、申時各服一顆息潤丸,慢慢調養一月便可痊愈。葯我已放在你床邊木幾上,你自己記得吃。我的新寢室也在隔壁,你若有什么事,盡管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