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帖上約定的時間,是一個月之後前往明台拜訪。
尹皓提起毛筆,寫了幾個字——他的字可比季蒔的好多了——後停下來,側過頭問季蒔:「用什么借口?」
季蒔默然想,為何這小子要用借口這個詞?
好好說理由不行嗎?
此刻兩人是在神廟的前廳里,尹皓端正地跪坐在案幾後,而季蒔背靠著窗欞框。
整間神廟無處不燃燒著粗大的香柱,飛起的香火親昵地湊近季蒔的指尖,調皮地化成各種形狀。
季蒔盯著香火有一段時間,然後才道:「之前尹湄與我說,散人道似乎有意願通過尹家行商新開通的貸款方案進行貸款,你寫我是為此事前去商談的好了。」
「哦。」一直等待的尹皓再一次提筆,但他筆尖才觸到紙面,突然就發起呆來,墨水在白紙上暈開大片的痕跡。
「上神,如果你和浩然靈人那個了……那尹家行商是不是屬於你們兩個了啊?」
咔噠——
季蒔手上猛地用力,背後的窗欞碎了。
香火在他身周咆哮一般翻涌了瞬息,又突然平靜下去。
但他盯著尹皓的眼神十分冰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的大祭司縮起脖子低下頭,裝作在認真寫拜帖。
季蒔看著那些字句,有那么一瞬間,想跟尹皓說,在拜帖里寫的時間越快越好,但他轉念想一想,又按捺住這個想法。
晏北歸全無消息,並不一定是他出事的征兆。
那白毛可能是閉關,可能是因為什么而隱秘行事,可能太忙連踏出散人道都不行。
季蒔瞬間就替晏北歸找好理由,雖然內心深處,還有一個他正逐條對這些理由進行反駁。
晏北歸若在閉關,至少也會傳出他閉關的消息,晏北歸若因為什么事而行蹤隱秘,那關於白毛如今在干什么的傳言應該更多,畢竟如今的晏北歸並非是孑然一人,背後有散人道的他若是要做什么,散人道肯定會放出消息掩護他,至於太忙一類的理由……當初晏北歸建立散人道的時候都有功夫和他紙鶴傳書,如今散人道的一切事務都已上正規,怎么他連飛個紙鶴的功夫都沒有?
這一日,季蒔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將手上白紙折成紙鶴,又將紙鶴拆開,然後重復循環。
一個月的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以山君之身巡東陵的季蒔一路行程快要接近終點。
隊伍在慢慢前行。
這隊伍中的人數約有數百之眾,一大部分是春山出身,修煉開靈智化人身的妖靈,女身者各個面容姣好,男身者也是十分俊朗,或著青衣羅裳,或著明光鎧甲,有開路者,持布幡者,持花燈者,護衛者,奏樂者,敲鑼打鼓者,一路前行,熱鬧得很。
更有七彩靈鳥伴隨,仙花奇葩一刻不停地散落而下。
這些並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這一行人腳踏雲霧,走在風間。
東陵的人族近年來越來越多了,並不只有聽聞消息,趕來的大珉遺族們——大珉國破後,四處逃亡的遺族們能傳承到現在的,真的不多——還有更多因為中原戰亂,期待著安定生活而來的大泰百姓。
曾經的大泰百姓,現在應該稱呼為流民。
他們在東陵群山之間扎下根,但從中原帶來的潛移默化,讓他們對神靈並不以為意,也並不信仰,而東陵的神靈以山神為主,通常是妖靈出身,並不在意人族,兩者相加,下屬神靈們在東陵人族獲得的香火比例低到不忍直視。
這還是把季蒔和他的大珉加上去的情況下。
季蒔這次出巡,一是為了視察治下情況,對神靈們進行獎罰,二便是為在人族中顯示神威。
和凡人們說神靈如何如何是沒有用的,要讓他們信神,唯有神跡一途可走。
所以這一路,他帶著這么多人,大搖大擺地從天上走,惹得沿途跪拜的凡人不計其數。
這些凡人奉上的香火量雖然多,實則如清湯寡水一般味道淺淡,但季蒔也不以為意,他只要能在這些凡人心中種下神靈這個概念的種子就足夠。
季蒔此刻是在隊伍中央的馬車里。
車上墊著厚厚的毯子,毯子上隨意擺放的,是在明珠光芒下,隱約能看到暗紋的柔軟絲綢枕頭,四面懸著輕紗,紗羅上綉著符籙,讓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車上有人,其他不能分明。
季蒔卧在絲綢枕頭和毯子之間,仗著別人看不到他,整個人軟成一灘,散發開頹廢的氣息。
在他周圍,散落著無數張寫有墨字的白紙,以及好幾枚折好的紙鶴。
還有幾只紙鶴拍打翅膀,在車中盤旋。
坐在角落里,戴羽冠穿華服的尹皓端起茶杯,默默喝一口。
……雖然他對上神的信仰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不可動搖,但上神自崩形象的話,他還是裝作沒看見好了。
然而在季蒔的唉聲嘆氣之下,他想裝作看不見聽不到也做不到啊。
祭師的天性督促他替他的神靈排憂解難,尹皓猶豫片刻,視線下瞟,瞟到一張落到他腳邊的紙張。
紙上寫到:白毛(被墨水塗掉)晏浩然,(又是一團黑墨,由於墨水遮掩的范圍太大,完全看不出被劃掉的是什么字)你師父要我問你,為什么不給她寄信。
……你明明是想要浩然靈人寄信給你吧!
尹皓想起一年前,被浩然靈人拉去喝酒,席間那白發男人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過意思隱晦的話語,而他因為上神叮囑只能戰戰栗栗的應對……說起來後來他似乎喝醉了,不知道有沒有被浩然靈人套出什么話。
車突然停下了。
拉車的白鹿長鳴一聲,很快有刀劍相交聲隨著風一起傳過來。
車中兩人都沒有驚訝,很快打斗聲就消退,然後有神兵報了一聲,隊伍就繼續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