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當小內監已然褪去一身粗使內監的衣服,穿上在皇宮之內象征著權利和榮寵的灰藍色錦服的時候,想起這個晚上,依然會覺得心驚。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看見有個人為了另一個人,可以做到那般地步,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以身相替」這種事情,不僅僅是戲文和茶樓中的說書先生口中才會發生的。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看到,原來真的有人,是能夠讓人放心倚靠的。
凌奕順著小內監的目光,便看到了不知何事慢慢聚集起來的一批人,他們幾乎毫無內力,又在十丈之外。若是一個大意,很容易將人。凌奕同華歆雖然內力遠超同齡的江湖少俠,但到底學武之日有限,且兩人的注意力全然被緩緩自陰影中走出來的黑衣刺客們吸引,自然將這些後來的人忽略了過去。
而此時,隨著小內監的一聲尖叫,凌奕便看清了那些隱於黑暗之中的人。若是尋常,這般遠的距離,又毫無內力,凌奕同華歆自然不懼,可是此時,讓凌奕變了臉色的不是其他,是那些人手中的物件——弩。
弩雖然較之於弓來說,更加笨重,且上箭繁瑣,但是它射程極長,而且靠著機括的力量,其殺傷力比之弓來說,不知高出凡幾。這也是為什么軍中大多裝備強弩而少配弓箭的原因。而又因為強弩過於笨重且上箭繁瑣,因此一張強弩往往需要配備一至兩個弩手,這也是導致了強弩始終不能取弓箭而代之。
與強弩相對的,是能夠為單人所用的箭弩,它們形狀小巧,有些甚至比弓更小,但是它們的殺傷力卻比同樣大小的弓要高出許多,但是也因了上箭所需時間過長,而少見於獵場和軍中,向來只在軍中用於長途奔襲時,追獵敵人。凌奕在軍中待過一段不短的時日,自然一眼便認出了那些人手中的東西。
華歆此時正在半空之中,他因了家學淵源,雖練武之日比凌奕短,但是內力卻是凌奕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在半空之中毫無借力之處的華歆,絕不可能躲過那些人的弩箭。凌奕看了一眼那一隊大約七八人的弩隊,當下在心中便有了決斷。
他反手一掌拍於馬車之上,朝前飛出一丈多,朝著華歆的方向喊出一聲:「華歆!」而後自袖中射出一枚袖箭,直直地朝著華歆而去!
「啊!」一直關注著兩人的小內監顯然沒有料到凌奕的動作,他看著那枚閃著寒光的袖箭直直地朝著華歆而去,不由地驚叫了起來,
倒是那些弩手們,在聽到凌奕喚出「華歆」二字的時候,顯然呆愣了一下,頓了頓手上的動作,齊齊地朝著華歆而去,或者說,朝著華歆所要去的那方屋檐而去,像是回應那些人的目光一般,那處屋檐上有什么東西閃了兩下,然後便遁入了黑暗之中。那是一面銅鏡,身處那處屋檐的人,在向他們發著什么信號。
凌奕見狀,眉頭皺起,在電光火石之間,指尖一彈,一枚信號挾裹著內力自他手中疾射而出,直沖九天之上。那是凌陽侯府用來聯絡的信號彈,小小的彈丸之外裹著一層特制的蜜蠟,這層蜜蠟會因過快的速度融化,而使得其中包裹著的火葯引燃,從而如同火葯一般,發出方圓二十里外皆能見的煙火。
那漫天散落的煙火在凌奕頭頂炸裂開來,空氣中飄散起一陣火葯的味道,然而他卻想沒有看到一般,目光絲毫也不敢離開過那些隱在牆角的弩手們——既然得到了信號,他們必然會有所反應,凌奕強提著一口氣停於半空之中,暗自戒備了起來。
縱使那些人之前不知道華歆的身份而在聽聞他喚華歆之時有半刻遲疑,但卻不代表那隱於屋檐之處的人會不知曉華歆的身份。華歆此次進京,雖說最開始是存了避開其他人耳目的意思,但是到後來,在這瞬息萬變的局勢之中,華歆的身份,顯然不是什么秘密了。況且兩人剛剛自皇宮出來,便被人堵在這安南街的街口,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此次的黑衣刺客們顯然不是臨時起意才來的,他們引開了皇城的近衛軍,埋伏於安南街之上,人數眾多且井然有序。最讓凌奕心驚的,是這些人顯然知曉他同華歆的武學,絕非是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羸弱,這一點,看看自黑衣刺客們出現到現在依然謹慎地沒有出手便知道了。況且,為了他,這些人居然還請來了弩手。
如此嚴密而精心的策劃,顯然是沖著兩人而來。然而無論是沖著他和華歆誰來的,對於他們的調查,都必然避不開另外一人。因此,凌奕看著那些弩手,絲毫不敢放松。
而另一邊,華歆自然聽到了小內監的那聲「小心」,以及隨著而來的凌奕的呼喚和背後利器破空而來的聲音。華歆此時身在半空之中,並無借力的地方,而背後的那枚袖箭已然容不得他多想,他強行提了一口氣,身子在半空之中硬生生的拐了個彎,而後一腳踏在那疾馳而來的袖箭之上。
只一眼,華歆便看清楚了那袖箭的來歷,那是凌奕防身所用的袖箭。他輕笑一聲,右腳腳尖在袖箭上輕輕一點,趁機換了口氣,同時左腳一挑,將那枚袖箭原路送了回去。
他面朝著凌奕的兩手張開,衣袖在夜風之中上下翻飛,整個人借著剛剛換的那一口氣向後躍去。此時的凌奕也聽到了那自華歆的方向而來的破空之聲,他勾起嘴角,雙手翻飛,將袖中的袖箭朝著那些弩手盡數射出,而後同華歆一般,一腳踏在那袖箭之上,借著那袖箭之力,換了口氣,然後朝著華歆的方向掠去。
而後便聽到幾聲痛呼聲,那是凌奕對著牆角的弩手們所射出的袖箭,同那枚在他和華歆之間轉過一輪,最後跌落在地的袖箭不同,這些沖著弩手們而去的袖箭之上,抹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那些袖箭不多,卻也斷然不是那些沒有功夫和內力還帶著弩機的弩手們所能抵御的,而袖箭之上泛著的幽藍光芒,也已然昭示了其上的劇毒,因此離得近的刺客們,已然飛身而出,去為那些弩手們解決袖箭了,雖是如此,但是弩手們瞬間也還是折損了三四人。
那小內監坐在地上,手中緊緊抓著那枚同他一道被紅衣少年甩出馬車的袖箭,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凌陽候世子同那紅衣少年的動作竟然是如出一轍,他轉過頭去,看著身後的已然落於屋檐之上的紅衣少年,呢喃出聲:「華歆……」是了,剛剛自凌陽候世子口中,他才得知紅衣少年的名諱。他呢喃著這個名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身體猛地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一身紅衣的少年,那神情,像是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景象一般。他的目光之中,充滿了崇敬和虔誠,他看著華歆,面上驀然褪去了驚慌和害怕,只留下一片安寧,猶如忠實的信徒,看到了臨世的天神。
「鐺——」
「鐺——」
一前一後,兩聲袖箭落於青石板上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長街上回盪開來,顯得格外的清脆。就在這時,其余一直停在原地沒有動作的黑衣刺客們動了,他們飛身而起,手中的兵刃泛著寒光,直指凌奕而去,與此同時,一直立於屋檐之上的華歆也一躍而起,自腰帶之中抽出一副軟鞭,朝著凌奕而去。
一紅一藍的兩個身影,在京城盛夏的暗夜之中相交在一處,翩飛而起,被風帶起的衣袍鼓動如同展翅的大鵬,他們交纏著,扶持著,如同兩只交頸的鳳鳥,扶搖著直入九天之上。紅衣少年右手持鞭,如狂風過境一般掃過最前幾人的兵器,明明是以靈動見長的軟鞭在他手中竟然如同冬日的北風一般凌厲而霸道,鞭風夾裹著內力掃過,帶起兵器的同時,也讓幾人的身形一頓,不得不暗自運氣,去抵御這過於霸道的鞭風。
凌奕右手緊扣住華歆的腰身,將後背全然露於身後的刺客眼前,他的目光緊緊盯著華歆身後的那處屋檐,那才是此次刺殺最後的關鍵所在。他眯著眼睛,左手伸到頭頂之上,將束發所用的玉簪拔出,在簪頭輕輕一撥,簪子便從外裂開,露出其中的些許寒光,那是一枚長約四寸的長釘。
凌奕將其夾在手中,朝著屋檐處一抬手,便將那枚長釘送了出去。
身後的刺客們顯然看到了凌奕的動作,他們的身形停頓了一下,隨後有幾人立刻轉身朝著那處屋檐而去。凌奕見狀輕笑一聲,左手一伸便抓住了華歆握鞭的手,而後一轉身,同華歆換個方向。
縱然內力他在凌奕之上,但支撐這么許久,也該是累了。凌奕如此想著,接替起華歆的位置,催動內力,舞起了手中的軟鞭。華歆見狀,從善如流的放開了執鞭的手,從而緊抱住了凌奕的腰。
就在此時,黑衣刺客們身後驟然出現了一道白影,凌奕勾起嘴角,輕念道:「無赦。」
像是回應凌奕的輕喚,白衣的青年如同如同鬼魅般的穿梭在黑衣的刺客們之間,他輕功詭異,不似尋常的路數,身形在夜風之中搖擺不定,再加上眼角的那顆朱砂痣,真真如同傳說中索命的鬼怪一般,縱使是在刀口舔血的刺客們,都不由得心中一寒。就在這個當口,游走於黑衣刺客之中的無赦已然解決了兩個刺客,他出手很快,干凈利落且一擊致命,刺客們甚至沒有看清楚他的動作,便看到同伴身形一頓,跌了下去。
一時之間,刺客們心中都想起了一個人。那個站立於殺手界頂端的人,傳言他亦喜穿一身白衣,然而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模樣,因為見過他的人,都已經不會說話了。刺客們對視一眼,皆向後跳出了戰圈,落於長街兩旁的屋頂之上。這些刺客顯然是隸屬於同一個勢力下的,他們一落地便自行組織起了陣型,可見平日里定然在一起訓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