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遇見衛驚風那天,略陽城已下了半月的雨。秋風秋雨愁煞人。
整條花街浸在氤氳的水霧中,還未入夜,沒有彩燈紅綢,只有巷里不時走過幾個撐傘的姑娘,一手提著裙擺,仔細繞過青石板上的水泊,身姿輕盈,裙角在風雨中翻飛。
春袖樓里尚未點燈,全憑大敞的木窗與堂中火盆照亮。喝酒的人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往往是七八個呼朋引伴,湊成一桌,各地土話混在一處,大笑與叫罵聲響徹大堂。
窗邊的少年公子白衣佩劍,獨坐一桌只會讓人覺得風姿卓然。
至於角落里舊衣亂發,背上負刀的小子,雖是游俠打扮,卻因為面容稚氣,更像個市井小混混,這般情境下獨坐便顯得孤獨落魄了。
他恍若未覺,要了一壇最便宜的西風烈,配一碟醋泡花生,自顧自喝的津津有味。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打破喧囂熱鬧,「客官,你們酒錢還沒結。」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櫃台後那個水靈標致的小姑娘站了起來,杏眼瞪的圓圓的。
而那六七個已經走到門口的大漢也停下腳步,爆發出一陣哄笑,罵罵咧咧的轉過身。
堂中喝酒談天的,還有常在盤龍嶺一帶跑生意的商人,此時便有抽氣聲接連響起。緊張神色感染了其余不明所以的酒客。
滿臉橫肉的大漢們,顯然很滿意自身的威懾力與眼下的死寂,他們向櫃台走去,有人半路抬腳踹翻了一張桌子。勁氣激射,木桌碎的七零八落。
就像是某種約定俗成的信號,酒客們拋杯棄盞,慌不擇路的向門外沖。
大堂轉眼就空了。
為首的大漢已經走到了櫃台前,笑出了一臉橫肉,「你不懂事,爺不計較,只是兄弟們恐怕不答應,你說這怎么辦?」
又是一陣哄笑,伴著各種污言穢語。
身形單薄的小姑娘沒有說話,像是嚇傻了。
眼看櫃台要被一砍刀劈開,慘劇將生,但今日注定不同。
「喝酒付錢,哪來的怎么辦?」
原來是那個獨坐的小混混,站在了櫃台之前。
他的存在感實在太低,以至於沒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走過來的。
盤龍嶺的山匪見過世面,又練過淺薄的鍛體功法,打量一眼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硬茬。若是修行者,氣息與威壓都與常人不同。
此時有恃無恐的啐了一口,「哪來的王八羔子,滾。」
燕行沒滾,側身閃開迎面打開的拳頭,便要伸手抽刀。
還沒碰到刀柄,忽覺身後微風颯然,一個鷂子翻身躍上酒桌,刀在鞘中作棍使,反手一擊正中對方心口。
那人又與匪首拳頭撞在一處,結結實實挨了一拳。燕行上竄下跳,游魚一般在他們中間纏斗,酒壇杯盞全如明槍暗箭一般為他所用。
他借力打力,身法靈活,看似瀟灑至極,可惜寡不敵眾,不多時便見了紅,被人摁翻在地。一腳踹在心口。
「這狗崽子!你叫一聲爺爺,今天饒你一命……」
話沒說完,燕行一口血沫啐了上去。
眾山匪被激起了火性,發了狠,也不用刀,腳下踹的越來越重,大有將人活活打死的架勢。
露華姑娘從櫃台的暗格摸出一把劍,卷起袖子就要上。
「錚——」
伴著破風之聲,匪首直直向後倒去。一支木筷,死死釘進他大椎穴。
定睛再看,那個被人遺忘的白衣公子已放下酒碗,手上拿著剩下的一支筷子。
燕行勉強睜大眼睛,血色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聽見一句,
「凄涼寶劍篇。」
他心想,什么玩意兒啊。
眾山匪一擁而上,大砍刀虎虎生風。
那公子眼皮未抬,又從筷筒取了一只筷子,「羈泊欲窮年。」
燕行使盡渾身力氣依然站不起來,撐著刀半跪在地上吐血,腹誹道,打架就不能專心點?現在是念詩的時候么?!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窗外的風雨吹了進來,少年公子施施然站起,袖袍風滿。
念完這兩句,山匪正好沖到眼前,他便卷袖子打人。
一點沒有念詩時的斯文,拳拳到肉那種凶狠打法。
痛呼與求饒響徹春袖樓。
衛驚風不用真元與劍氣,單憑體魄力量,撂翻了這群烏合之眾,讓他們躺在地上進氣多出氣少。
麻煩卻痛快。
然後他看了一眼跪著的小混混,伸手將人拉了起來。
燕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那人竟然拉的動他,一道沛然莫御的氣息順著脈門涌入,渾身都不疼了。
露華姑娘給他們上了一壇酒,便拿著鐵鎖收拾殘局去。
燕行依然沒回過神來,方才他甚至覺得自己快死了。
衛驚風見他這副樣子,作為一個長者,忍不住向他講點人生道理,
「那個小姑娘早入了修行門檻,對付幾個三教九流綽綽有余。只是樓里有客人她不好出手,就等著嚇跑了看客,她才好關起門來教訓他們。你上趕著多管閑事,也不動腦子想想,沒點本事或靠山,如何敢在這條街開店?」
說完以後,他第一次生出自己真是個好人的錯覺。
不料燕行並不懊悔,只反問道,「我動不動手,是我的事。她有沒有本事或靠山,關我什么事?」
劍聖樂了,心想這小子有點意思。傻缺一樣不顧後果的遵從本心,真是少見。
他本就隨意妄為,一個閃念話就脫口而出,「我收你做徒弟吧。」
「為什么?」
劍聖給自己倒了碗酒,「有句話叫『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你跟著我,學點本事,以後路見不平,才好上去找死啊。」
燕行看看對方腰間精巧的短劍,咧嘴笑起來,
「劍是百兵君子,可惜這世上偽君子總比真君子多。我不想練劍,也不想做君子,我想學刀,做豪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