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傳播方式(中)(1 / 2)

此上主要探究的,是在唐代官方新聞傳播上人們所常關注的問題;下面則要考察以往的研究所不常涉及的方面,如露布、烽燧、榜文、實物,等等。wwwwcom在我們看來,就官方的新聞傳播而言,這些傳播方式的作用與意義不在「開元雜報」、「進奏院狀報」等名目之下。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些鮮為人知而同樣有聲有色的傳播畫面。

新聞·傳播·新聞傳播

在此之前,有必要梳理一個早該辨明而迄未澄清的關鍵術語——新聞傳播。

顧名思義,新聞傳播自然是事關「新聞」的「傳播」。這一點看似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一般清亮,但若繼續追問何謂新聞、何謂傳播時,問題就不那么明徹了。從語源上講,「新聞」這一詞語組合始於唐代。據姚福申先生考證,唐人文獻中使用「新聞」一詞的地方有如下幾處:

孫處玄,長安(周武則天年號,701至704)中征為左拾遺,頗善屬文,嘗恨天下無書以廣新聞。武英殿本《舊唐書》卷142。

段成式《錦里新聞》三卷。《宋史·藝文志》「小說類」。

李咸用《冬夕喜友生至》:「天涯行欲遍,此夜故人情。鄉國別來久,干戈還未平。殘燈偏有焰,雪甚卻無聲。多少新聞見,應須語到明。」《全唐詩》卷645。

又《春日喜逢鄉人劉松》:「故人不見五春風,異地相逢岳影中。舊業久拋耕釣侶,新聞多說戰爭功。生民有恨將誰訴,花木無情只自紅。莫把少年愁過日,一尊須對夕陽空。」《全唐詩》卷646。

尉遲樞《南楚新聞》三卷。《新唐書·藝文志》「小說家類」。又此數段引文轉引自姚福申:《唐代孫處玄使用「新聞」一語的考辨》,載《新聞大學》,1989(2)。

以上幾處提及的孫處玄、段成式、李咸用和尉遲樞諸人,以孫處玄的生平為最早,其余均屬晚唐時人。其中,李咸用的詩句「多少新聞見」里的「新聞」,應另當別論。因為「新聞見」雖與新聞在意思上相通,但在句讀上卻為「新——聞見」,即「新的見聞」。另外,孫處玄一條中的「恨天下無書以廣新聞」,在不同的文本里也寫成「新文」(中華書局標點本《舊唐書》)和「所聞」(《太平御覽》「逸民部」卷560)。於是,此條作為最早的「新聞」一語的出處也受到質疑。參見王志興:《唐人孫處玄用過「新聞」一詞嗎?》,載《新聞學論集》,第八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4。

如此說來,只有《錦里新聞》、《南楚新聞》和「新聞多說戰爭功」三條較為可靠,可以作為「新聞」一詞的初始出處。就三條所關系的人物而言,最早的段成式約生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參見(唐)段成式著,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前言,北京,中華書局,1981。最晚的尉遲樞卒於唐僖宗乾符五年(878)之後參見姚福申:《唐代孫處玄使用「新聞」一語的考辨》,載《新聞大學》,1989(2)。距唐朝滅亡的907年已相去不遠。作為書名,段成式的《錦里新聞》與尉遲樞的《南楚新聞》,在使用新聞一詞上都著意於稀奇古怪的奇聞異事,尚不能同今日的新聞含義完全畫等號。前人將二書歸入小說家言也正說明這一點。不過,誠如姚福申先生概括的,古代的「新聞」兼有「新奇的見聞」和「新近的聞見」雙重含義。同上。而且早期的新聞大都虛實相間,真偽不分。比如西歐社會遲至18世紀上半葉,報刊還像伏爾泰描繪的,常常「把虛構故事、無稽之談充作確切無疑的事實」[法]伏爾泰著,吳模信等譯:《路易十四時代》,26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最後,還需補充一點,清代學者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論及婦女裹足的由來時,提到一個與《錦里新聞》等類似的《道山新聞》:

婦人弓足不知起於何時,有謂起於五代者。《道山新聞》謂李後主令宮嬪窅娘以帛繞腳,令纖小作新月狀,由是人皆效之。

如果說《錦里新聞》、《南楚新聞》中的「新聞」,偏於「新奇的見聞」或「奇異的傳聞」;那么,李咸用詩句「新聞多說戰爭功」里的「新聞」,則重在「新近的聞見」,從而與現代的理解相近,亦即與今人的常識相近。隨舉一例,「對於歷史來說,這些事件只是喧嘩一時的新聞」,「我們通常讀的歷史書很像一些已經成為故事的新聞」趙汀陽:《形與勢》,載《中華讀書報》,1997-01-15。不過無論從李咸用寫詩填詞的小語境看,還是從他身處其中的社會大語境看,新聞一詞都還是屬於組合隨意、語意恍惚的罕見用法。不宜將它同現在的新聞作過多的比附,正像不宜將《會昌解頤錄》中的「二十年不知信息」《太平廣記》卷35「韋丹」條。與「三論」中的信息相認同一樣。這里,橫亘著一條千年的代溝。

總之,關於「新聞」一詞見於唐代的幾則史料,僅從語源學上講,除初始意義外並不說明太多的問題。而且由於稀有罕見,其在有唐一代星漢燦爛的文獻中猶如幾顆稍縱即逝的流星,對唐代文明這一巨大天體也不構成任何有影響的張力。

然而,如果換個視角,比如從斯賓格勒的歷史形態學或布羅代爾的總體史上審視,那么這些似乎微不足道的東西便顯出卓爾不凡的意義。上文已經說過,古代的新聞事業以盛唐的「開元雜報」開其端緒,至中晚唐的進奏院狀報而漸呈活躍態勢。這一文明的律動,總會有意無意地在歷史的沙灘上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而晚唐之際那若有若無、似現似隱的「新聞」一詞,不過是此類痕跡中較為搶眼者而已。它與此時此際漸由「狀報」演來,並漸演變為成熟語的「報狀」一詞交相映襯,表露著新聞事業從原始的傳播活動中轉換生成著的可以把握的脈搏。關於報狀,五代時人孫光憲在其記述晚唐五代世事的傳世之作《北夢瑣言》中多有提及,如:

(陳會郎中)大和元年(827)登第,李相固言覽報狀,處分廂界,收下酒旆,闔其戶,家人猶拒之。(卷3)

唐軍容使田令孜擅權,有回天之力。嘗致書於許昌,為其兄陳敬瑄求兵馬使職,節將崔侍中安潛不允。爾後崔公移鎮西川,敬瑄與楊師立、牛勗、羅元杲以打毬爭三川,敬瑄獲頭籌,制授右蜀節旄以代崔公,中外驚駭。報狀雲,陳仆射之命,莫知誰何。《資治通鑒》卷253:「西川節度使陳敬瑄素微賤,報至蜀,蜀人皆驚,莫知為誰。」(卷4)

始,蔣伸相登庸,李景遜尚書西川覽報狀而嘆曰:「不能伏事斯人也。」遽托疾離鎮,有詩曰:「成都十萬戶,拋若一鴻毛。」

這些報狀雖然都是進奏院狀報,但意味已不相同。細加揣摸不難感到,狀報之意落在狀上,報狀之意落在報上。前者詞性介乎動詞與名詞之間,猶如英文的動名詞,而報狀則純屬名詞了。將上述這些看似不經意的發展變化聯系起來,其所昭示的歷史意義便頗堪尋味、非比尋常了。

以上所談其實尚未進入正題,當然也並未跑題。正題是何謂新聞?正像美這一概念在美學中處於核心地位而迄無定論一樣,新聞這一概念作為新聞學的王冠,多年來也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對此我們不擬做過多過細的考究,只想從常識入手刪繁就簡,結合公認的觀點給出一種適用的解說,以界定我們的論題。根據成美和童兵先生的論述,新聞的主要構成因素有事實、新意和時效三項。參見成美、童兵:《新聞理論教程》,31-37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寧樹藩先生從信息論的角度探討了新聞的本質,指出新聞是經過報道的新近發生的信息。參見寧樹藩:《新聞定義新探》,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5)。這些認識實際上都源於現實的語境,都屬於當代學術的話語譜系。嚴格說當然不宜直接套用在一千年前的古人頭上,但對我們觀照唐代的新聞傳播卻也提供了理論視角。事實上,在唐人乃至整個古人的新聞觀念中,除了現在所說的「新聞」含義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其中看重的是事情而不是事實,講究的是新奇而不是新意,著意的是時過境遷仍堪把玩的傳世韻味而不是越快越好、稍縱即逝的「易碎」品質。據此,我們可將本文中的新聞定義為經過傳播的新近之事和新奇之事。其事有大有小,有輕有重,有真有假,有實有虛,但只要關乎新近與新奇,並經過傳通,播於人口者即成新聞。走筆至此,翻出《新聞與傳播研究》1995年第1期上趙心樹的文章《從詞源、語義論「宣傳」、「傳播」和「新聞」的異同》,發現我們的看法與他的不謀而合。他從考釋古漢語的「新聞」中得出結論:「沒有事實材料自然不產生新聞,有而不傳,或傳而不通,同樣不產生新聞。」

這是新聞。那么,何謂傳播呢?對此,我們同樣不能照搬今人的現成定義,而需實事求是地從歷史的原生態中予以考察、辨析與界定。

據方漢奇先生的說法,傳播一語,最早出於《北史·突厥傳》,所謂「宜傳播天下,咸使知聞」。不過,在古代漢語中,傳與播並非固定的組合,它們各具獨立的詞義,常需分開來講。黃金貴先生曾對傳及其相關詞語進行了系統的考辨。他首先指出:「在使用中凡一個義位相同者,即構成同義詞,同義詞是詞匯的橫向組合系統;一組同義詞的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特點,即各有不同的『義象』。而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相關引申義較多者是核心詞,它是該組同義詞的代表。」據此,他繼而寫道:

古代漢語中,在傳播義(義位)上,除了「傳」,還有「播」、「布」、「流」、「宣」、「揚」諸詞。它們是一組同義詞,由辨析而知,在傳播義上各有不同的「義象」。「播」示廣泛地傳播,「布」示伸展地傳播,「流」示連續地傳播,「宣」示庄重地傳播,「揚」示宏大地傳播,而「傳」則通指縱、橫(時間、空間)地傳播。……「傳」常與以上諸詞同義連用,構成「傳播」、「傳布」、「流傳」、「傳揚」等復詞,表示傳播義,一直用於今。黃金貴:《從「傳」探索古代中國傳播的類別與特征》,見《從零開始——首屆海峽兩岸中國傳統文化中傳的探索座談會論文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

眾所周知,傳是傳的簡寫。據《說文解字》,「傳,遽也。從人,專聲」。其左邊原義為人,右邊為「六寸簿也」,而「專」的上半部在周代金文中,「如叀馬之鼻」從而「與『牽』同義」。所以,「『傳』字與『人』有關,與『六寸簿』有關,與『牽馬』有關」黃金貴:《從「傳」探索古代中國傳播的類別與特征》,見《從零開始——首屆海峽兩岸中國傳統文化中傳的探索座談會論文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合在一起,乃指周代置郵傳命制度之核心的傳(即後世驛傳之始)。而掌管此事的「行夫」,正是「以車駕馬」,手持六寸竹簡,周流天下傳遞信息的。同上。這是傳字的本義,由此引申的一系列轉義自然多與信息傳通有關,如傳道、傳經、傳檄、傳聞、傳抄、傳單、傳喚、傳教、傳令、傳奇、傳情、傳授、傳說、傳誦、傳言、傳真、傳呼,等等。舉唐代的用法為例:

(史)思明本不識文字,忽然好吟詩,每就一章,必驛宣示,皆可絕倒。……題《石榴詩》曰:「三月四月紅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黃袍衣),六七千個赤男女。」郡國傳寫,置之郵亭。(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

陸長源以舊德為宣武軍行軍司馬,韓愈為巡官,同在使幕,或譏其年輩相遼。愈聞而答曰:「大蟲老鼠,俱為十二相屬,何怪之有?」旬日傳布於長安。(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

傳字今有兩讀,一為chuán,源自《廣韻·平仙》之直攣切;一為zhuàn,源自《廣韻·去線》之直戀切。這是為區別傳的諸多用義而產生的音變,上古實為一詞。如作為注解闡釋《春秋》一經的《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三傳(zhuàn),即為對《春秋》這一經典的傳播。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我國古代傑出的史學理論著作《史通》一書中就曾如是寫道:「昔《詩》、《書》既成而毛、孔立傳。傳之時義,以訓詁為主,亦猶《春秋》之傳,配經而行也。降及中古,始名傳曰注。蓋傳者轉也,轉授於無窮;注者流也,流通而靡絕。惟此二名,其歸一揆。」(卷5補注第十七)對傳的本義及各引申義間的關系,黃金貴先生曾列表說明如下參見黃金貴:《從「傳」探索古代中國傳播的類別與特征》,見《從零開始——首屆海峽兩岸中國傳統文化中傳的探索座談會論文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

傳播的播字,在金文中意為播種,右邊的「攴」是一種手的動作,象征人手把種子撒到田里。趙心樹先生據此寫道:「谷種的『播』是在廣大的田地上進行的,信息的『播』自然也應在大范圍內實施了。凡『播』與信息流通有關時,常含有『大規模』傳遞的意義,如『播揚』、『播敷』,等等。後來『傳播』一詞含有『大范圍信息流通』的意思,也與此有關。」趙心樹:《從詞源、語義論「宣傳」、「傳播」和「新聞」的異同》,載《新聞與傳播研究》,1995(1)。

概而言之,古代漢語里的傳字指信息的傳遞,播字指信息的擴散,合起來指信息的廣為傳揚。所謂「傳播中外,咸使知聞」(《北史·突厥傳》),實與「布告天下,咸使知聖朝有拘逼之難」(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布告遐邇,咸使聞知」(《舊唐書》卷7)等同義。

另據高名凱與劉正埮先生研究,現代漢語中的傳播一詞,來自日語的漢字「傳播」(音den pa),後者又源於英語的propaganda(宣傳)。參見高名凱、劉正埮:《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傳播學興起後,傳播一般便用於對譯英語的counicate出自拉丁語的communicare,意為分享(to share);而後者又出自拉丁語的coon)。參見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縮印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所以,傳播學中的傳播,通謂信息經交流而使人共享,既指信息的廣泛擴散,更指信息的平等分享。而後面這層含義,在古代漢語的傳播一詞中尚不具備。

借鑒古義與今義,參酌常識與學理,我們把傳播界定為信息的傳遞和流通。它可以是大規模的,也可以是小范圍的;可以是雙向的,也可是單向的;可以是橫向的、空間的,如傳之天下,也可以是縱向的、時間的,如傳之子孫。一句話,但凡信息的傳遞和流通均屬傳播。

當然,我們的研究是有限定的,它僅涉及傳播這個大項中的一個小項——新聞傳播,僅僅探討新近之事和新奇之事在唐代文明的背景中如何傳遞和流通,以及此類傳播的歷史意義。

露布及其妙用

在梳理並界定了新聞傳播的概念之後,下面我們就在進奏院狀報等主要的官方新聞傳播方式已縷清的基礎上,逐項考察唐代官方之新聞傳播活動的其他方式。

先談露布。簡單地說,露布就是報捷的文書,最早起源於魏晉時期。據《資治通鑒》晉紀六記載,晉惠帝永寧元年(301):

張泓等進據陽翟,與齊王(司馬)冏戰,屢破之。……會(張)泓破冏露布至,(司馬)倫乃復遣之。

這說明露布至少在公元3世紀已出現了。當時,露布也稱露版,如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宋將臧質助盱眙太守沈璞守城,挫敗了魏兵的百般圍攻。戰後,「臧質以(沈)璞城主,使之上露版」(《資治通鑒》卷126)。胡三省就此寫道:「露版者,書獲捷之狀,露版上聞,使天下悉知之也。」再如,梁武帝天監三年(504),魏將元英大破梁軍,於是:

(元)英使司馬陸希道為露版,嫌其不精,命(統軍)傅永改之,(傅)永不增文彩,直為之陳列軍事處置形要而已,(元)英深賞之,曰:「觀此經算,雖有金城湯池,不能守矣。」《資治通鑒》卷145。

另外,據《隋書·禮儀志》:

後魏每攻戰克捷,欲天下知聞,乃書帛,建於竿上,名為露布,其後相因施行。

如此說來,露布的字面意思似為「顯露於外的布帛」,其實,露者誠指顯露,而布者則主要是宣布、傳布、布告之意。如玄宗朝進士封演,在其《封氏聞見記》卷4中寫道:

露布,捷書之別名也。諸軍破賊,則以帛書建諸竿上,兵部謂之「露布」。蓋自漢以來有其名。所以名露布者,謂不封檢,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亦謂之「露版」。魏武奏事雲:「有警急,輒露版插羽」是也。

露布此意乃從文書不加封檢、公開宣布之意承繼而來。如《後漢書·李雲傳》有一句「(李)雲素剛,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書」。對此,李賢加注雲:「露布,謂不封之也。」

上節辨析詞語時講到,在傳播的義位上,布與傳、播、宣等屬同義詞。如《國語·晉語三》:「夫人美於中,必播於外。」韋昭注曰:「播,布也。」這是以布釋播。而《文心雕龍·檄移》:「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播諸視聽也。」又以播釋布。再如《楚辭·九辯》:「願沈滯而不見兮,尚欲布名乎天下」,也是傳播之意。至於《新唐書·高適傳》:「年五十始為詩……每一篇已,好事者輒傳布。」就更明白顯赫了。可見從字面上講,露布是指公開傳布。後梁乾化三年(913),晉王李存勖攻破幽州,俘獲割據一方的劉仁恭父子。取勝後,晉王命掌書記王緘起草露布。王緘不知露布為何物,於是便想當然地「書之於布,遣人曳之」。在這段載於《資治通鑒》卷269中的史實之後,胡三省批注道:

魏、晉以來,每戰勝則書捷狀,建之漆竿,使天下皆知之,謂之露布。露布者,暴白其事而布告天下,未嘗書之於布而使人曳之也。《文心雕龍》曰:「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觀聽也。」

這里說得很清楚,露布是「暴白其事而布告天下」,並非把捷報寫在布上,讓人牽拉著的東西,就像現在的標語橫幅。

作為報捷文書,想來露布起初比較粗略簡單,猶如傳單或簡訊,旨在傳遞途中讓軍民知曉某處大捷、某處克敵。詳情當須另文細報。隋文帝登基後,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意,在勵精圖治創設一系列為唐代崛起奠定基礎的制度時,也將露布一事納入王朝的傳播系統,使之規范化、禮儀化、精致化,從而使露布成為隋唐時代官方新聞傳播網絡中的重要一環。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從禮崩樂壞天下大亂的南北朝走向統一昌盛之際的隋王朝對露布的革新,等於將這一起於行伍的傳播形式納入正統的廟堂。從此,露布便由朴野轉向典雅,從粗陋漸趨精致,從隨意變為正規。這一轉折出現在隋初的開皇年間:

開皇中,(文帝)乃詔太常卿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禮。及九年平陳,元帥晉王(楊廣),以驛上露布。兵部奏,請依新禮宣行。承詔集百官、四方客使等,並赴廣陽門外,服朝衣,各依其列。內史令(宰相)稱有詔,在位者皆拜。宣訖,拜,蹈舞者三,又拜。郡縣亦同。《隋書》卷8。又見《通典》卷76。

唐因隋制,也照此辦理:

大唐每平盪賊寇,宣露布。其曰,守宮量設群官次。露布至,兵部侍郎奉以奏聞。仍集文武群官、客使於東朝堂,中書令(即隋代內史令)宣(露)布,具如開元禮。《通典》卷76。

中書令宣讀露布還有一套考究而繁瑣的禮儀:

群官客使至,俱就次各服其服。奉禮設群官版位於東朝堂之前,近南,文東武西,重行北向,相對為首。又設客使位如常議。設中書令位於群官之北,南面。

量時刻,吏部、兵部贊群官客使出次,謁者、贊引(各引)就位。立定,中書令受露布置於案,令史二人絳公服對舉之。典謁者引中書令,舉案者從之,出就南面位,持案者立於中書令西南,東面。立定,持案者進,中書令取露布,持案者退復位。中書令稱:「有制。」群官客使皆再拜。中書令宣露布訖,群官客使又再拜,皆舞蹈訖,又再拜。謁者引兵部尚書進中書令前,受露布,退復位,兵部侍郎受之。典謁引中書令入,謁者引群官客使各還次。《通典》卷132。

軒昂的殿堂、群集的百官、鮮艷的朝服、庄嚴的禮儀,好一派威風堂堂盛大隆重的場面。在這種氣氛中,由宰相親自宣讀露布,便更顯出中央朝廷的赫赫聲勢和煌煌國威。此類傳播禮儀也讓人不由想起當代傳播研究中注重「儀式」而非「信息」的理論流派。

與壯觀的場面和嚴整的儀式相應,早先文字朴質簡約的露布便演為奧博雅馴的正式公文,列入中樞的六大上行文書之列:

凡下之通上,其制有六:一曰奏抄,二曰奏彈,三曰露布,四曰議,五曰表,六曰狀;皆由(門下省侍中)審署申覆而施行焉。《舊唐書》卷43。

至此,露布已不僅僅是由前方將帥發回朝廷,它還需經最高權力機構審核,乃至改寫潤飾,然後正式頒布天下。換言之,露布在正式「發表」之前,要經過最高當局的新聞檢查。下面我們不妨著錄一篇唐代的露布,以使人們對此新聞傳播的形式與文體有一具體印象。這篇露布報道的是武則天萬歲通天年間,中原軍隊在河北大敗契丹的戰事,起草露布的作者是時任軍中掌書記的張說。張說是初盛唐之際的文壇領袖,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朝廷重要文誥多出其手,時人將他與蘇頲並稱為「燕許大手筆」(因張說曾封燕國公,蘇頲受封許國公)。張說為文精壯,注重風骨,他的這篇露布寫得汪洋恣肆,轟轟烈烈,不愧為大手筆:

為河內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賊契丹等露布

大總管右金吾衛大將軍兼檢校洛州長史河內郡王臣某、前軍總管行左衛翊府中郎將上柱國定陽郡開國公臣楊玄基、行軍長史朝奉大夫守給事中護軍臣唐奉一、行軍司馬通議大夫行天官郎中臣鄭杲等言:

臣聞氛祲薄霄,戎狄謀夏,則武庫兵動,中國有弧矢之威;文昌將飛,邊城用金革之事。蓋以式遏奸暴,大庇黎人,震蠻盪夷,明罰耀武者也。伏惟天策金輪聖神皇帝陛下,仁覆有截,化被無外。皇圖未臣之黨,先帝不庭之俗,罔不依被聲教,浸潤邕熙,望雲向風,密邇遐裔。

而契丹凶丑,奴隸余苗,非冒頓之雄族,異單於之貴種。徒以錯居遠郡,漸化平時。田牧混於四氓,貿遷通於三市。戍人解甲,邊馬垂轡。禽獸飽而忘恩,蜂蠆養而恣毒。敢孤亭育,自絕生成,乃狼心干紀,鴟張竊發。虐我邊吏,覆我鎮軍。大棘殘於夷落,孤竹淪於荒虛。

陛下震赫斯之怒,授決勝之符。天地合謀,鬼神助順。六狄舉國,百蠻整眾。運欃槍而掃除,縱列缺而焚盪。臣飲冰受斧,指日揚麾。雖謝河間之學,竊慕任城之勇。誓將首冒鋒刃,躬先士卒。上假神兵之威,下定鬼方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