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士人傳播——分論(下)(1 / 2)

熟諳近世掌故的鄧雲鄉老人,於20世紀80年代初曾撰文記述了這么一樁軼事:

七十年前,在北京菜市口北半截胡同南端,海內外知名的古老酒肆廣和居飯庄子的某一間雅座牆上,出現了兩首不具名的題壁詩,一時轟動都門,成為官場頂戴之間的熱鬧新聞:有的稱贊,有的咒罵,有的生氣,有的看笑話,一直多少年,人們還津津樂道,成為本世紀初極其膾炙人口的宣南掌故。wwwwcom……近人巴縣楊滄白《廣和居》詩雲:「春盤菜半成名跡,懷壁詩多系史材。」宣南廣和居一百多年,一似唐代長安的旗亭,不知有過多少題壁詩,而晚近則以這首最出名,正所謂「系史材」了。鄧雲鄉:《廣和居題壁詩》,載《學林漫錄》六集,180-18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

關於此詩此事的詳情,可參看他的《廣和居題壁詩》一文。這里我們主要對題壁這一傳播方式感興趣,因為本章的內容正是唐代士人傳播中此類司空見慣而別開生面的手段——題壁。

題壁的由來

誠如武漢大學的曹之先生所言,作為一種傳播手段,「題壁簡單易行,只要把作品寫在牆壁上就行了。天南海北的過往行人,見而讀之,讀而抄之,就可以把作品傳得很遠很遠」曹之:《中國印刷術的起源》,34頁,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需要補充的是,對題壁之作見而讀之、讀而抄之的過往行人肯定不是文盲,顯然當以讀書人、文化人居多,亦即文人士子是題壁的傳播主體。

追根溯源,題壁之作「始於兩漢,盛於李唐」曹之:《中國印刷術的起源》,38頁。據說東漢書法家師宜官喜愛飲酒,「或時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討錢足而滅之」《晉書》卷36引衛恆《四體書勢》。這是有關題壁的最早記載之一。漢代之後,題壁漸多。據《晉書·宋纖傳》:

酒泉太守馬岌,高尚之士也,具威儀,鳴鐃鼓,造(訪宋纖)焉。纖高樓重閣,拒而不見。(馬)岌嘆曰:「名可聞而身不可見。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後知先生人中之龍也。」銘詩於壁曰:「丹崖百丈,青壁萬尋。奇木蓊郁,蔚若鄧林。其人如玉,維國之琛。室邇人遐,實勞我心。」

宋纖是當時一位有名的高士,隱居於酒泉南山,太守盛容造訪而終不得一見,感慨之下題詩於石壁之上。南北朝時期,題壁已是大暢其風,史書中也多有記載。如《南史·劉孝綽傳》:

孝綽辭藻為後進所宗,時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誦傳寫,流聞河朔,亭苑柱壁莫不題之。

如此情形與白居易的歌詩「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的盛況略無二致。再如《南史·王僧虔傳》:

昇明二年(478),為尚書令。嘗為飛白書題尚書省壁曰:「圓行方止,物之定質。修之不已則溢,高之不已則栗,馳之不已則躓,引之不已則迭,是故去之宜疾。」當時嗟賞,以比座右銘。

王僧虔是南齊書法家。此例引人注目之處不在於題壁的內容,而在於題壁的地點——尚書省。它表明當時題壁現象已十分普遍,甚至滲透到宮禁森嚴的廟堂之上。

隋朝年代雖短,但卻留下歷史上最長的一首題壁詩,這就是孫萬壽那首總計420字的五言詩《贈京邑知友》。據《隋書·孫萬壽傳》:

萬壽本自書生,從容文雅,一至從軍(時因衣冠不整而配防江南),郁郁不得志,為五言詩贈京邑知友曰:

賈誼長沙國,屈平湘水濱,江南瘴癘地,從來多逐臣,粵余非巧宦,少小拙謀身。欲飛無假翼,思鳴不值晨。如何載筆士,翻作負戈人!飄飄如木偶,棄置同芻狗。失路乃西浮,非狂亦東走。晚歲出函關,方春度京口。石城臨獸據,天津望牛斗。牛斗盛妖氛,梟獍已成群。郗超初入幕,王粲始從軍。裹糧楚山際,被甲吳江。吳江一浩盪,楚山何糾紛。驚波上濺日,喬木下臨雲。系越恆資辨,喻蜀幾飛文。魯連唯救患,吾彥不爭勛。羈游歲月久,歸思常搔首。非關不樹萱,豈為無杯酒!數載辭鄉縣,三秋別親友。壯志後風雲,衰鬢先蒲柳。

心緒亂如絲,空懷疇昔時。昔時游帝里,弱歲逢知己。旅食南館中,飛蓋西園里。河間本好書,東平唯愛士。英辯接天人,清言洞名理。鳳池時寓直,麟閣常游止。勝地盛賓僚,麗景相攜招。舟泛昆明水,騎指渭津橋。祓除臨灞岸,供帳出東郊。宜城醞始熟,陽翟曲新調。繞樹烏啼夜,雊麥雉飛朝。細塵梁下落,長袖掌中嬌。歡娛三樂至,懷抱百憂銷。夢想猶如昨,尋思久寂寥。一朝牽世網,萬里逐波潮。回輪常自轉,懸旆不堪搖。

登高視衿帶,鄉關白雲外。回首望孤城,愁人益不平。華亭宵鶴唳,幽谷早鶯鳴。斷絕心難續,惝恍魂屢驚。群、紀通家好,鄒、魯故鄉情。若值南飛雁,時能訪死生。

此詩至京,盛為當時之所吟誦,天下好事者多書壁而玩之。

孫萬壽的這首長詩愁腸百結,一詠三嘆,詩情飽滿,一氣貫通,盡情抒寫了古今遷客騷人那悲苦婉曲的萬般心跡,在齊梁浮艷之風方興未艾的背景中顯得尤為出色,因而被不少人輾轉題寫於牆壁之上,流傳一時,最後得以著錄於唐代所修的《隋書》之中。

唐人題壁

時至唐代,題壁之風盛行於世,借賈誼《過秦論》中的說法,可謂「席卷天下,包舉宇內」。翻開《全唐詩》,里面的大量作品都標明屬於隨手題寫的,以至於讓人覺得唐詩的興盛在相當程度上出自人們對題壁的濃厚興趣。唐人愛詩,會詩,好題詩,乃是一種風行的時尚。幾乎沒有哪位詩人不曾留下題壁之作。對他們來說,詩往往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徑直題於壁上。典型者如寒山,一生的幾百首詩作「一例書岩石」。名相姚崇的曾孫、與賈島齊名並稱「姚賈」的姚合,也是酷愛題詩,走哪題哪,其詩友項斯說他「官壁詩題盡」,把公家的牆壁都題滿了。這當然是誇張,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唐人題詩的風尚之濃。晚唐詩人鄭谷更誇張,他在《卷末偶題三首之二》里寫道,「七歲侍行湖外去(隨父鄭史赴任永州刺史),岳陽樓上敢題詩」,表明他七歲時就曾在岳陽樓上題詩了。

作為一種傳播手段,題壁指的是把詩文書寫於公開場所,以便其擴散流傳。總稱為「壁」,而具體情況則是多種多樣,細分如屋壁、亭壁、廳壁、殿壁、牆壁、寺觀壁、酒家壁、驛傳壁、山石壁等,不一而足。其中以題於屋壁者較為常見。士子文人遠游近訪,常會在別人的房屋牆壁上或即興或應邀地揮灑一通筆墨。這些文字多為應景之作,無非針對屋舍的清幽宜人及其主人的風雅玄遠稱道一番,然後再借機抒發一下自己如何向往山林的情志,一般來說價值不大。像杜甫的《題郪縣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錢起的《題陳季壁》、白居易的《醉題沈子明壁》、溫庭筠的《和友人題壁》等大抵如此。也許是家居環境太普通了,或者是主客關系太平常了,這類題壁之作往往乏善可陳。現在更多提及並為人熟知的,倒是宋代王安石的《書湖陰先生壁》:

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與屋壁十分相近的是廳壁。如岑參的《醉題匡城周少府廳壁》、《題新鄉王釜廳壁》、《題永樂韋少府廳壁》,蕭穎士的《早春過七嶺,寄題硤石裴丞廳壁》等。李商隱因無意中卷入牛李黨爭,一生困頓坎坷。有一次,他去拜訪恩主令狐楚之子令狐綯,主人以他娶了政敵的女兒一事而拒不相見。李商隱悵然久之,最後在廳壁上留下一首詩: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許再窺。

「十年泉下」指令狐楚去世十年,「九日樽前」指造訪這天為重陽日,「郎君」自然是時任宰相的令狐綯,「東閣」是宰相的辦公處。令狐綯見了此詩,又是感傷,又是慚愧,「乃扃閉此廳,終身不處也」《太平廣記》卷199「李商隱」。

總的看,屋壁、廳壁之作對傳播來說尚屬私人性的或半公開的。真正於傳播有意義的題壁之處,還在公共場所。一例為樓壁。如崔曙有一次登上黃河邊的一座水樓,見到亡友留在樓壁上的題詩,不由傷心感慨,於是也留下一首情興悲涼的登樓詩《登水門樓見亡友張貞期題望黃河詩因以感興》,里面寫道:「吾友東南美,昔聞登此樓。人從川上逝,書向壁中留。……」《全唐詩》卷155。與此類似的,是下面這則廣為人知的軼事:

唐崔顥題黃鶴樓詩雲:「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唐詩紀事》卷21。

又一例為亭壁。如唐末一無名女子的《題興元(陝西漢中)明珠亭》:「寂寥滿地落花紅,獨有離人萬恨中。回首池塘更無語,手彈珠淚與春風。」《全唐詩》卷801。此詩若非題於亭壁之上,恐怕早與作者一起湮沒無聞了。下面一段題亭的故事,包含更豐富的內容:

(宰相)劉瞻之先(劉景),寒士也。十歲許,在鄭左右主筆硯。十八九,為御史,巡荊部商山,歇馬亭,俯瞰山水。時雨霽,岩巒奇秀,泉石甚佳。坐久,起行五六里,曰:「此勝概,不能吟詠,必晚何妨。」卻返於亭,欲題詩,顧見一絕,染翰尚濕,大訝其佳絕。時南北無行人,左右曰:「但向來劉景在後行二三里。」公戲之曰:「莫是爾否?」景拜曰:「實見侍御吟賞起予,輒有寓題。」引咎又拜,公咨嗟久之而去。《太平廣記》卷170「鄭」。

再一例為山石。如白居易《游坊口懸泉偶題石上——時為河南尹》:濟源(今河南北部太行山中)山水好,老尹知之久。……」宋人洪邁在其《容齋隨筆》中記述道:「皇甫湜、李翱,雖為韓門弟子,而皆不能詩。(永州)浯溪石間有(皇甫)湜一詩,為元結而作。其詞雲:『……石屏立衙衙,溪口揚素瀨。我思何人知,徒倚如有待。』」《容齋隨筆》卷8。顯然,皇甫湜在山石上題寫此詩時,是懷著一種屬望人知的傳播心態的。這方面最典型者還要數詩僧寒山,他一生詩作大都題於山石之上,據《太平廣記》:

寒山子者,不知其姓名。大歷中,隱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當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號寒山子。好為詩,每得一篇一句,輒題於樹間石上。有好事者,隨而錄之,凡三百余首。《太平廣記》卷55「寒山子」。

像這首詩就是代表:「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掛心頭。閑於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系舟。」《全唐詩》卷806。

旗亭畫壁

亭台樓閣、山岩石壁雖為公共場所,但畢竟不是人們時常光顧的地方,若論題壁的傳播效果還當以寺院、酒店、客舍、倡肆等人煙稠密處為佳。

在人際交流為主體的時代,酒家飯庄向來都是信息的聚散地,來自各方的新聞或傳言往往都匯集到這里,然後再由此擴散開去。於是,意在傳播的文人士子便自然把酒店牆壁作為題詩的首選之處。誠如《唐帝國的精神文明》一書所言:

在酒店飲酒,並在壁上題詩,這是當時的一種風氣,也可以說是一種風俗,猶如現在的飯店酒家常喜邀約名人題詩作畫懸掛於牆壁,以增加其店的文化色彩,提高其文化檔次。只是唐時酒店題壁所寫內容,多與眼前事直接有關,故往往富於真實切近的民俗意味。程薔、董乃斌:《唐帝國的精神文明》,171頁。

如王績的《題酒店壁》:「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全唐詩》卷37。《太平廣記》中一則幾近詭秘的故事,則突出顯示了酒店題壁的傳播功效:

初,董昌未敗前,狂人於越中旗亭客舍多題詩四句曰:「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諸侯逐白兔,夏滿鏡湖平。」初,人不曉其詞,及(董)昌敗方悟。草重,董字;日日,昌字;素城,越城,隋越國公楊素所築也;諸侯者,猴乃錢鏐,申生屬也;白兔昌,卯生屬也;夏滿,六月也;鏡湖者,越中也。《太平廣記》卷163「草重生」。

唐代城市繁榮、商業經濟發達,一時倡肆興盛,蔚為市井文化的一大景觀。特別是北方的長安與南方的揚州,更是花娘雲集,紅樓霧列。而唐代士人之倡肆游冶,是一點也不亞於酒家狂飲的。這從唐傳奇的名篇,如白行簡的《李娃傳》、元稹的《鶯鶯傳》、許堯佐的《柳氏傳》、蔣防的《霍小玉傳》中可略見一斑。至於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等歌詠此類情事的詩句,更是流傳廣遠,膾炙人口。唐末的翰林學士孫棨,還寫過一本隨筆之作《北里志》,專記長安諸妓之事。其序雲:「諸妓皆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吝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在這一背景下,題壁倡肆成為士人的好尚便在情理之中。如前文提到的孫棨,把贈北里王福娘的詩都題寫在窗邊的紅牆上,因有數行未滿,這位倡家女便自題一絕:

苦把文章邀勸人,吟看好個語言新。雖然不及相如賦,也直黃金一二斤。《全唐詩》卷802。

令人發笑的是進士李標曾與人一起去訪名妓王蘇蘇,歡飲之際乘興題詩於窗:

春暮花枝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洞中仙子多情態,留住劉郎不放歸。同上。

可惜蘇蘇不領此情,嗔道:「阿誰留郎君,莫亂道!」然後援筆繼和:

怪得犬驚雞亂飛,羸童瘦馬老麻衣。阿誰亂引閑人到,留住青蚨熱趕歸。同上。

倡肆題壁的典型不得不數崔涯,他的題詩威力簡直可比於當今那些左右明星命運的小報(tabloid):

崔涯者,吳楚之狂生也,與張祜齊名。每題一詩於倡肆,無不誦之於衢路。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措。……又嘲李端端:「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詩,憂心如病,使院飲回,遙見(崔涯,張祜)二子躡屐而行,乃道傍再拜兢惕曰:「端端只候三郎、六郎,伏望哀之。」(崔涯)又重贈一絕句粉飾之,於是大賈巨豪,競臻其戶。或戲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紅樓以為倡樂,無不畏其嘲謔也。《雲溪友議》卷中。

這與歐洲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筆下所描寫的一些新聞業場景,如巴爾扎克的《幻滅》何其相似。

倘言倡肆酒樓的題壁之作未必都是戲謔笑浪的小道傳聞,那么宮禁衙署的留題則未必全屬斂聲屏息的軍機要政。如唐末好為歇後語的鄭綮,初登相位,同列以他滑稽委瑣不堪此任而常常嘲諷他、貶損他,他一氣之下便在中書省的牆壁上題詩道:

側坡蛆蜫,蟻子競來拖。一朝白雨中,無鈍無嘍羅。《全唐詩》卷870。

《閩川名士傳》記載的一則舊聞,又使人看到即使在森嚴的內宮,率意題壁也是不足為奇:

神龍二年,閩長溪人薛令之登第。開元中,為東宮侍讀。時宮僚閑談,以詩自悼,書於壁曰:「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上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多寬。只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上(玄宗)因幸東宮,見焉,索筆續之曰:「啄木嘴距長,鳳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因此引疾東歸。《太平廣記》卷494「薛令之」。

前峰月照一江水

說到佛寺禪房、精舍道觀的留題之作,人們總會首先想起蘇東坡的名詩《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一狀眼前之景寓心中之意的章法,幾乎成為此類題壁文字的一種固定程式。像張祜的許多寺觀留題都是如此,其中《題潤州金山寺》里的「樹影中流見,鍾聲兩岸聞」一聯更成名句。再如:

(宋之問從貶地放還)至江南,游靈隱寺。夜月極明,長廊吟行,且為詩曰……第二聯搜奇思,終不如意。有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問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諷甚苦,何邪?」之問答曰:「弟子業詩,適偶欲題此寺,而興思不屬。」……(僧)因曰:「何不雲『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遒麗。又續終篇曰……僧所贈句,乃為一篇之警策。(宋之問)遲明更訪之,則(老僧)不復見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本事詩·徵異》。

這是初唐之事(且不論其真偽),而晚唐任蕃也有過相似的經歷:

(任蕃)去游天台中峰,題寺壁間雲:「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既去百余里,欲回,改作「半江水」。行到題處,他人已改矣。《唐才子傳》卷7。

由於寺觀人來人往,上自王公下至庶民無不頻繁光顧,故而對文人士子來講題詩於此實為激揚身價抬高名望的捷徑。晚唐時以一句「白日地中出,黃河天上來」(《登單於台》)而知名一時的張,曾在成都大慈寺題詩,前蜀國君王衍游寺時見而賞之,差一點要為此而授張以重任。參見《唐才子傳》卷10。從下面一事中,尤見佛寺題詩、騁才使氣之況:

馬嵬佛寺,楊貴妃縊所。邇後才士文人經過,賦詠以導幽怨者不可勝紀,莫不以翠翹香鈿委於塵土,紅凄碧怨,令人傷悲,雖調苦詞清,而無逃此意。獨丞相滎陽公(鄭)畋為鳳翔從事日,題詩曰:「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後人觀者以為真輔相之句。《唐闕史》卷上。

不過,唐僖宗避亂逃往蜀中時,一首題寫於馬嵬驛的七絕今天看來更有見地:

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貴妃。

有時,寺觀以及其他公開場所的牆壁仿佛成了「留言壁」,過往者及其交游故舊往往借以互通款曲。如韋應物《東林精舍見故殿中鄭侍御題詩追舊書情涕泗橫集因寄呈閻澧州馮少府》中的「中有故人詩,凄涼在高壁」,就是這一情形的縮影。元稹的《公安縣遠安寺水亭見展公題壁漂然淚流因書四韻》,則可謂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傾訴了。再如他的《閬州開元寺壁題樂天詩》:

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

儼然通過這一傳播方式在進行「神交」了。

寺觀外的人固然常來題壁,而寺觀內的人也不甘寂寞,不時命筆揮灑一通,在自家門戶里留下些吐露心聲的墨跡。如下面這一例:

唐末一山寺,有僧卧病,因自題其戶曰:「枕有思鄉淚,門無問疾人。塵埋床下履,風動架頭巾。」適有部使者經從過寺中,惻然憐之,邀歸墳庵療治,後部使者貴顯,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置延壽寮,專養病僧也。《詩人玉屑》卷20。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下面這位寺僧盜走名剎寶藏後留下的題壁大作:

武德中,有沙門信義習禪,以三階為業,於化度寺置無盡藏。貞觀之後,舍施錢帛金玉,積聚不可勝計,常使此僧監當。……貞觀中,有裴玄智者,戒行精勤,入寺灑掃,積十數年。寺內徒眾以其行無玷缺,使守此藏。後密盜黃金,前後所取,略不知數,寺眾莫之覺也。因僧使去,遂便不還。驚疑所以,觀其寢處,題詩雲:「放羊狼頷下,置骨狗前頭。自非阿羅漢,安能免得偷?」更不知所之。《太平廣記》卷493「裴玄智」。

這位汪洋大盜還頗有點「殺人者,武松也」似的直率。

僧院題詩中有一段戲劇化很強的故事常被人提及,這就是宰相王播通顯前後在一家寺院所感受的世態炎涼:

王播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餐。諸僧厭怠,(乃齋罷而後擊鍾)播至,已飯矣。(遂憤而留題離去)後二紀,播自重位出鎮是邦(任淮南節度使)。因訪舊游,向之題已皆碧紗幕其上。播繼以二絕句曰:……「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梨(闍梨,高僧)飯後鍾。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唐摭言》卷7。

這些前倨後恭的僧徒誠然可鄙,不過他們為什么不早早用粉刷牆壁的辦法干脆一舉抹掉王播的原詩,而是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去用個碧紗籠罩住那讓人難堪的留題呢?按說粉刷牆壁供新人題詩原屬正常,如:

秭歸縣繁知一,聞白樂天將過巫山,先於神女祠粉壁,大署之曰:「蘇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雲雨候清詞。」《雲溪友議》卷上。

看來,對揚州惠昭寺和尚欲蓋彌彰之舉的一種合理推斷,是當時對題壁之作形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即可以隨意修改,如把「一江水」改為「半江山」,但不能隨便抹去,如王播的題詩歷二十年依然在壁。一位無名氏甚至在當年任蕃的留題處寫道:「任蕃題後無人繼,寂寞空山二百年。」《唐才子傳》卷7。好像「前峰月照一江水」的墨跡,過了一二百年人們都不忍抹去似的。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以上各種題壁之作不是摹寫眼前的風光景物,就是抒發題壁者即景生情的內心感觸,大抵可謂屬風雅之趣濃而傳播之意淡一路。認真說來,恐怕還是驛傳系統的題壁文字包含著更多實在的信息,顯示著更多傳播的意圖。這自然是與驛傳系統所固有的特性有關,是由驛路、驛站、驛騎、驛使等所構成的一套正規的傳播體系所決定的。如將這套體系比作一個磁場,那么任何進入磁場的粒子就不免帶上了一定的磁性,亦即傳播性。在驛站題壁的人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事實上都能意識到自己的牆頭詩、大字報將通過四通八達的驛傳網絡而流傳天下。換言之,他在別處題壁時可能只著意於傳者的所見所感,而在驛站題壁時便不能不首先在心里面對廣大無邊的潛在受眾。假如說前者他是在獨白,那么後者他已不由自主地置身於一種交談、交流或交往的氛圍之中了。說起驛站題壁,南宋林升的《題臨安驛》大概是流傳最廣的: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個林升,在文學史上如渺渺孤鴻,歷代的《詩選》、《詩話》對他的介紹無一例外地吝嗇:生平不詳。查遍了南宋年間的《登科錄》,也沒有發現這個名字,他的全部可供研究的資料,只有留在驛站牆壁上的一首詩。……說到底,還是驛站的牆壁成全了他。」夏堅勇:《湮沒的輝煌》,25頁。這種以一首題壁詩成全一個人的事情,在唐代也每有發生。隨便打開哪位詩人的集子,都會不時看到驛站留題之作,其中不少也成為名篇,如許渾的《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