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昏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3262 字 2023-02-28

第一章黃昏(一)

當文天祥率領著那支橫掃天下的十萬雄師進入大都城的時候,夕陽正從這座已經四百多年不屬於漢家的千年古城頭墜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紅色的。晚霞搶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將最後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長街。殷紅的霞光下,街道兩邊的建築仿佛剎那間沐浴進火海中,抑或是,血。

蒙古人終於退回漠北了,宗白、淵伯,你們看到了嗎?文天祥仰望天邊的流雲,低低的問。

十五年了,自己終於實現了恢復漢家河山的美夢,沒有人再是蒙古人的奴隸,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間,多少英雄豪傑倒了下去,倒在了民族復興的祭壇上。當年的刀光劍影,鼓角聲鳴,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頭。

十五年前,空坑,那個黃昏,一樣是血般艷紅。

那一戰,大宋輸得毫無懸念。

宋景炎二年,趁著北元內亂的時機,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動江南。原以為在忠義之士的響應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誰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亂,然後派西夏人李恆率領四十萬大軍前來撲滅江南反抗之火。

無論士兵數量的質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義勇與敵手都不在一個檔次上。他們有的,只是對國家的無限忠誠。而在四十萬虎狼之師面前,這份忠誠顯得那樣無力。十余路義勇軍如雨後彩虹一般,絢麗過後,就是結束。數以萬計的男兒倒在故鄉的土地上,用殘軀和鮮血捍衛了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文天祥本部人馬五千,在興國迎擊元江西參政知事,西夏人李恆親自率領的精銳伍萬。不屈的義勇們以簡陋的武器,一次次沖入蒙古人的馬隊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沒。很快,本陣被敵軍突破了,對戰變成了逃亡。

從興國逃到方石山,從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處都是被殺散的潰兵。文天祥身邊,不時有心腹將領率領死士返身迎敵,試圖以自己的犧牲為戰友贏得脫身時間。但懸殊的兵力對比,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價值。沖入敵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中的石子,偶然濺期幾點血花,旋即,再聞不到一點聲息。

蒙古人的隊形停了停,吶喊之聲再起:「殺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給此戰下達的最高目標。作為一個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個叫文天祥的讀書人已經給蒙古帝國添加了太多的麻煩。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國在江南的統治就一日不得安穩。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夢炎,也不像大儒趙復。留、趙這些南宋精英和理學首領都懂得審時度勢,順應潮流。而倔強的文天祥卻如一個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擊敗,一次次充整旗鼓,阻擋在大元帝國征服江南的戰車前。

蒙古兵,漢兵吶喊著,追逐著他們前面的潰軍。「殺」,紅了眼睛的蒙古武士大喝一聲,將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復一刀,剁下了頭顱。腳步卻絲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幾個跑得筋疲力盡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統計戰功,跟在他身後的漢軍奴隸會小心的把割下的頭顱收拾起來,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顆顆死不瞑目的人頭,背在同樣是漢家兒郎的族人身上。而那個背著人頭的漢家兒郎,正媚陷地給蒙古武士喝彩,希望能從這些戰功中分些賞賜,以便將四等奴隸的身份變成三等。

在這些歡呼聲里,蒙古武士愈發勇猛。幾個落在隊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潰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著敵人的憐憫。數個蒙古兵跑上前,鋼刀在夕陽下一晃,潑出幾道熱血。

來不及呼喊的頭顱飛到了半空中,看著自己跪在草叢中的身軀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順著草叢流下谷底,匯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養了他們的土地這些天來已經被熱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雜草發了瘋般亂長。往日寧靜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從軍,或者躲進深山避難。年老體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恆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大元將士官服的顏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蒙古人的仆從大聲歡呼,為主人那干凈利落的殺人技巧喝彩。幾個仆役沖上前去,撿起帶著體溫的頭顱,把發髻拴在戰利品中。然後繼續前沖,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殺人業績。

後軍中,傳出一陣陣戰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恆親自擂鼓,給麾下將士助威,興奮之下,早已忘記數年前,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國,曾經在那里造下怎樣的殺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漢族士兵沖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著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賞鈔十萬,奪其旗,賞鈔五千。朝廷的賞格訂得明白,重賞之下,大伙沖起鋒來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沖在最前邊的蒙古兵頓了頓,四散著逃開,倒下。幾個仆從倒退著跑了回來,連滾帶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後邊的將領不滿地叫罵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狹窄,前邊的人不肯沖鋒,則耽誤了居後者升官發財的道路。大元朝一統在即,不趁現在撈軍功,難道還等將來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們眼前,一個身穿白色戰袍的宋將,揮舞著雙刀,截住了追兵。他身後,幾十個宋兵手持長槍,牢牢的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軍被放了過去,沖上前的元軍卻一個個被那白袍將軍砍成了滾地葫蘆。

鞏信,幾個漢兵仆從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聽不懂這句漢語的含義,鼓足勇氣沖上去,腳步剛剛踏上石梁,忽聞一聲斷喝,兩道匹練一樣的刀光已經砍到眼前。饒是久經戰陣,蒙古武士也沒見過這么快的刀光,還沒來得及招架,已經被砍成了兩段。

「噗」,熱血染紅了鞏信的戰袍。抽刀,墊步,轉身,雪亮的鋼刀又向另外兩個蒙古武士砍去,一個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個,見機得快,轉身欲逃,背後一只長箭飛來,將他牢牢地釘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氣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見狀,呼啦一下,撒腿向後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絆倒,連滾帶爬,滾下了山谷。

血袍將軍鞏信回頭,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孔。疲憊,但充滿關懷。

「丞相先撤,鞏某在此斷後」,無暇與身後的人見禮,鞏信叮囑一聲,凝神迎敵。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應著沖了上來,將鞏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夾在了中間。

「丞相,你先走」,一個腿部受傷的錦衣少年坐在兩個忠心仆人抬的肩輿上,一邊用手中弓箭射殺敵軍,一邊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准,頃刻之間,已經有數個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鞏信交戰,已經構不成合圍之勢。雙刀將鞏信得此強援,抖擻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長逼得連連後退。手持長槍的宋兵趁機沖上,幾條櫻槍織成一個小小槍陣,登時在元軍小隊的側翼捅出一個窟窿。

打了一天順風仗的元軍攻勢猛然受挫,來不及做出反應,本能地兩旁避去。宋兵櫻槍回旋,在狹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勢。冷森森的槍鋒下,數個蒙古和漢軍士兵被戳倒,屍體滾落,與地上的宋兵屍體混在了一塊。

肩並著肩,腳貼著腳,宛若沉睡在母親懷中的孿生兄弟。

文天祥搖搖頭,拒絕了屬下勸其率先行撤退的請求,安排幾個偏將帶著彩號先撤。拔出佩劍,站到了自己的帥旗下。那面倔強站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經被鮮血和硝煙染得分不出顏色,山風吹打著破爛的旗面,一個宋字依稀揮舞。

「堅守一刻,就可以讓老營人馬安全一刻。」文天祥吶喊著,盡力收攏滿山潰軍。元軍沖不過鞏信把守的小路,已經改變策略,另尋緩坡沖了上來,他需要有人分頭去抵抗。

「我去」,盧陵豪傑林沐帶著幾個江湖人物應道,轉身沖向了側面的緩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沖上來的元軍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從人堆里濺出來,染得天地之間,一片殷紅。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屬於北方漢人,哪一片屬於南方宋軍。

「啊」,人群中響起一聲慘呼,是彭震龍那特有的永新腔,這個曾經以貪墨被逐的小官,連呼痛的聲音都是這般綿軟無力。文天祥關心的偏過頭,看到率軍廝殺的妹夫彭震龍被兩個蒙古漢子按在了地上。一個漢籍元軍掏出繩索,准備捆綁他,卻被他撿起地上的石頭,敲破了腦袋。趁著兩個蒙古人一楞的時候,彭震龍又一石頭,砸向蒙古武士腦門。

「砰」,那個蒙古武士的**濺了出來,濺了彭震龍滿臉。另一個蒙古武士惱羞成怒,揮刀斬下,將瘦弱的彭震龍砍成了兩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幾乎瞪裂,提劍向前欲給妹夫報仇,卻幾個護衛死死抱住。朦朧淚光里,看見彭震龍在地上翻滾,掙扎,面孔因痛苦而變形,雙手卻掙扎著,整頓漢家衣冠,然後抱在一起,向著大宋旗幟深深一揖。

一揖,即為告別,從此震龍永為宋臣。

「雷可」,與彭震龍交好的簫家敬夫、燾夫兩兄弟撿起地上被逃兵丟棄的兵刃,沖了上去。兩人俱是永新縣的書生,這次起事,與彭震龍一起光復了永新,謀劃軍務,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將士之間已經沒有文武之別,彭震龍可戰死沙場,他的頭顱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